学术职业光环在消失,青椒们对自己的工作越来越不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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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教师常常被视作一份有较高社会声望的职业,人们常把它看作靠知识立身的象征,一份自带光环的职业。但真正身处其中的人,却感受着理想与现实的落差,评价标准反复变化,职称晋升充满不确定性,行政工作正在抢夺教学和研究的时间。那层光环,正逐渐褪去。


广岛大学高等教育研究开发中心教授黄福涛注意到,这份职业正以一种缓慢但持续的方式失去吸引力。1992年至2017年间,国际上先后进行了三轮大规模学术职业调查,覆盖包括美国、日本、德国、韩国等在内的二十多个国家和地区。三轮调查累计回收有效问卷超过四万五千份,系统记录了大学教师对工作满意度、职业压力、制度认同和未来前景的主观评价 [1]


这些数据勾勒出一个清晰的趋势。 在过去的25年里,大多数国家的大学教师对职业的满意度在缓慢下降,而压力感却在稳步上升 。这一变化称不上剧烈,却是大势所趋。黄福涛认为,这正是学术职业中最令人担心的趋势。


以职业满意度指标为例,从1992年到2017年,教师对“自己所处学科”的满意度从4.61下降到4.39,下降幅度虽小,却持续稳定。相比之下,教师对“所在大学或机构”的满意度从4.09下降至3.69,累计下降了0.4分,几乎下降了一个完整的评价等级。对“所在院系”的满意度在2007年曾有回升,但在2017年又下降至3.80。 整体而言,教师对制度认同感在不断下滑。


与满意度下降伴随出现的,是工作压力的显著上升。对“我的工作带来很大压力”这一陈述的平均认同度从1992年至2017年之间上升了11%,且几乎覆盖全部国家。这意味着,大学教师正在感受到越来越强烈的制度压迫,无论这种压力来自评价、行政、经费竞争还是教学负担。


黄福涛告诉“知识分子”,这种趋势并不是偶然波动,而是一个长期的趋势。满意度下降与压力上升只是论文中呈现的最突出的两个结果,而深层的动力要更为复杂。


在他看来,最核心的变化有两个。其一是 教师对所在大学和院系的忠诚度在下降 。换句话说,教师觉得学院不可靠,不再像过去那样把院校视为长期依托的学术共同体。其二是 教师在学校治理中的影响力正在削弱 ,尤其是在院系层面的学术政策制定上,教师普遍觉得自己越来越缺乏话语权。这两点才是导致学术职业吸引力减弱的根本原因。


一、青年教师和女性的压力最大


更进一步观察群体内部可以看到,压力并不是平均落在每个人身上,而是集中在某些特定群体。青年教师的不确定性最强,他们不仅压力更大,而且缺乏制度性的支持。在调查中,40岁以下教师的满意度始终低于年长群体,而压力评分却持续走高。


女性教师的处境同样值得关注。在三轮调查中,女性教师的压力感知始终高于男性,满意度则普遍略低,这一差异在日本、德国、韩国等国尤为显著。理工科教师也被认为是压力最集中的群体,他们的科研产出要求更高,直接受制于排名、经费和成果转化等硬性指标。相比之下,人文学科教师虽然满意度下降,但压力的上升幅度相对温和。


青年教师的压力在很大程度上来自 全球高校体系就业的不稳定。 黄福涛解释,问卷显示,自1992年以来,全球范围内非转任教师的比例呈现出持续上升的趋势,非终身合同的岗位越来越多。换句话说, 教师群体中越来越多的人面临合同不确定、职业前景不明的状况 ,这一趋势在世界各国的高等教育体系中都较为明显。


跳出高校内部,从更广阔的社会环境来看,学术职业的定位也发生了转变。


黄福涛指出,这背后有两个全球性的宏观因素。其一是“新公共管理”理念已经渗透到大学运作的各个环节。这种强调绩效、指标与效率的管理模式,使得过去那种可以自由探索的学术氛围几乎难以再现。


另一个变化来自 社会与政府对大学期待的转向。 过去,人们普遍认可教学与科研的内在价值;而自20世纪90年代末以来,社会越来越要求大学提供可量化、见效快的成果,对科研的功利化期待显著增强。


他举例说,如今在很多国家的国家级课题评审中,评审委员会中必须包括社会名流或纳税人代表,这些人往往并非学术圈出身。这意味着研究必须用他们能够理解的方式呈现,并让他们认同其社会价值。这从根本上改变了过去完全由学术共同体内部进行评价的模式。


二、缺乏话语权的中国青椒


如果说全球性的趋势是教师满意度下降、压力上升,那么中国的情况显得更加复杂。


与许多新兴国家不同,过去二十年间,中国高校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资源投入,实验条件显著改善,科研经费整体快速增长。按常理,这本应提升教师的职业满意度。例如,马来西亚在2007至2017年间,高等教育投入增长迅速,教师满意度始终维持在较高水平,同时感受到的压力较低。相比之下,一些欧美高等教育强国由于财政紧缩、薪酬停滞,以及社会对学术价值的质疑,逐渐失去了对年轻学者的吸引力。


在中国,高校教师这一职业过去的确很受欢迎,高校教师也对自己的处境感到满意。


2012年,黄福涛主持的一项涵盖八个亚洲国家和地区的调查显示, 中国高校教师中有超过60%表示,如果可以重新选择,他们仍会选择成为高校教师 ,这一比例在所有受访国家和地区中处于较高水平。


然而,在2017年的调查中,这份认同感大为下降。大约65%的中国大陆教师认同“我的工作带来很大压力”。而在制度支持方面,仅有约35%的教师认为“大学管理人员和学术人员之间沟通良好”,只有40%左右的人认可“院系行政人员能为教学和科研提供良好支持”。


黄福涛解释,中国大陆的教师在国际比较中表现出几个特点。 主观压力高,但感受到的制度支持不足。 这意味着,尽管国内科研投入在持续增长,教师们在和院系打交道时的感受却偏向负面。


压力的增加一方面与高校扩招密切相关。博士生大规模扩招后,如果学术岗位数量没有相应增加,科研成果和经费的竞争就会愈发激烈。同时,随着本科生和研究生数量的增加,教师的工作量也随之上升,尤其是在教学方面。这种教学负担增加,如果缺乏制度性的支持,压力自然就会加大。


但压力并非唯一的问题。黄福涛指出,满意度的下降不仅仅是因为工作负担的加重,很多时候,它还和制度的公平性以及职业的可持续性有关。


黄福涛介绍,2020年发表的一篇英文论文分析了2007年的数据,其中一个发现尤其能说明问题,在18个参与调查的国家和地区中,中国教师自评在系层面的影响力最低,这直接表明中国教师在制度治理中缺乏话语权 [2]


尽管近年来中国高校的资源投入和研究条件相比过去有了显著改善,甚至在某些方面超过了一些传统高等教育强国,但教师总体上仍难以主导学术生态。在这种结构性约束存在的情况下,职业吸引力自然也受到削弱。


另一个问题在于不确定性,黄福涛指出, 青年教师普遍感受到晋升机制存在巨大不确定性 ,他将这种感受称为“认知性的焦虑”。这种焦虑来源于评价标准往往模糊,而且随时可能发生变化。例如,学校在签约时可能要求教师发表三篇SSCI一区论文,但入职后往往增加未曾提及的任务,如担任班主任、授课本科生等。随着几年过去,学校政策调整,晋升标准也随之提高,这使得青年教师几乎无法预测自己的职业发展。


“如果一位青年教师搞不清楚自己到底能在这里干几年,三年或五年后会面临什么,这种对未来的不确定感,也会造成满意度的下降”。黄福涛说。


三、长聘制需要透明与支持,而非淘汰压力


要缓解这种不确定性, 高校需要一套清晰、可预测的制度安排。


黄福涛介绍,日本高校在招聘环节就非常强调合同的透明度,工作内容、任期、能否续聘等细节都会提前写入广告之中,让入职者对未来有一个明确的心理预期。


德国的“青年教授” (Junior Professor) 制度通常给予青年学者六年的合同,并在第三年安排一次中期评估。与淘汰式考核不同,这种评估更接近培养式的支持机制,学校会提供书面反馈,指出前三年的不足,并明确接下来需要改进的方向。与此同时,还会为教师提供科研启动经费,帮助他们带研究生、建立小型研究团队。


更重要的是,很多职位都带有长聘轨道的性质。只要六年期满通过考核,就能顺利转为终身教职。这套制度背后有联邦政府的稳定资金支持,因此能相对平稳地运行。


相比之下,中国高校的中期考核往往显得残酷得多。黄福涛作为海外评委参与过几所顶尖大学的评审,他的直观感受是, “一票否决”的氛围过于强烈,几乎没有引导与培养的空间。


人们普遍认为,国内高校教职竞争激烈,因此高校似乎可以理所当然地采用淘汰式的管理方式。


然而在黄福涛看来,这是一种误解。“在招聘时,竞争激烈完全没有问题,可以把筛选条件定得很高。但关键在于,当一位优秀的学者通过严苛筛选进入高校后,后续的晋升和发展机制必须是透明、可预测,并且支持他的。”黄福涛强调。


[1]黄福涛.(2025).学术职业正在失去光环?.北京大学教育评论.2025,23(2).

[2]Huang,F.(2021).Challenges to the Asian academic profession:Major findings from the international surveys.Higher Education Quarterly,75(3),438-452.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知识分子 (ID:The-Intellectual) ,作者:张天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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