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硅谷:落幕与重生
5年9个月前,我告别硅谷。
那时,中美科技脱钩严冬初露锋芒:海外据点在硅谷立足不稳,中资基金大幅撤退,301法案精准阻击。硅谷依然是硅谷,孵化器灯火通明,投资人奔走如织。而我,也试图在东西之间找寻自己的坐标。
去年冬天,在北京寒冷而炽热的一间办公室,我突然又“听见了”硅谷——不是新闻、不是公告,是一种被时间打磨的召唤,也是重新寻找的答案。
离开与归来,我写在了 《5年9个月,再回硅谷:起初纪年》 里。今天的这篇,是我回到硅谷后的记录,是一个创投观察者的再定位,也是一位曾经的参与者,对时代叙事变迁的个人备忘。
于是再回硅谷,见证落幕与告别,看到重生与希望,感悟创新与未来。
是以为纪。
一、旧时代的终章:脱钩与解体
无需否认,中美科技跨境的叙事早就结束了。
6月的下午,我在盛名一时的硅谷中关村创新中心门口看着落寞的广告牌。7年前,那里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大领导到来时,中国背景的政府,央企,风投,机构,创业公司们将门厅挤得水泄不通。平时的孵化器也是灯火通明。
如今那里门可罗雀,停车场空无一人,只剩待租招牌在风中孤单伫立。
几公里之外,是当年深圳花大价钱投入的硅谷创新中心,哪怕地处如日中天的英伟达斜对面,它也难逃关门的命运。中关村,深圳湾,代表的不只是一个时代的落幕,还是很多人命运的见证。
这便是时代的结果。
2018美国颁布301法案时,中美之间的新常态就已成定局。2023年,时任美国总统拜登签署行政令,以 “国家安全” 为由,授权美国财政部审查美国投资者对中国特定领域的投资活动旨在“防止美国科技被中国资本控制。”负责相关监管与审查的CFIUS权势与日俱增。
一时间,硅谷谈中国色变。
时代的一粒灰,红杉资本,纪源资本等多个在中国有投资业务的传统美元基金开始进行品牌拆分与业务重构,像全世界的金融从业者迎合监管一样,一切为了合规。
好日子早就过去了,曾经在硅谷名噪一时的海航、中植、乐视等多家企业要么业务疏离,要么日薄西山,要么低调发展,与当年的锣鼓喧天花团锦簇形成了鲜明对比。
现在的硅谷中资企业,要么只能将科技思考留在其中,要么如TikTok和TEMU纯业务或产品出海,都已是注定的结果。
随着大模型的到来,硅谷进入日新月异的发展叙事。它更宏大,更有趣,也更传统,更创新。它是历史押韵的绝佳注脚,也是走向新时代的律动脉搏。
二、新时代的序幕:生产力革命
“对我们这些工程师而言,大模型就是炼丹,炼丹 (在硅谷) 谁不会啊。“ Rachel,亚马逊前数据科学家,YC 2024冬批创业者。她的观察切片很有代表性,“一开始我们70%做AI,现在是90%。2024年底我们还有人想做模型,现在已经没有人想这事了,都在卷增长。增长才是王道。“
所以她选择了一条聪明的增长道路,到有钱有数据认可技术的地方淘金——中东。“现在世界技术崇拜的方向,就是中国和硅谷。而大模型这一波,无疑是硅谷的企业还有客户愿意付出额外溢价的制高点。”
除了付费意识,中东客户积攒的资源也足够多,对于变革的决心也足够厚。
这是一个经典的硅谷叙事,科技高地的引领+技术的美誉度+初创企业的灵活度+客户的变革诉求,构建新的客户壁垒和认知洞见。
而对于Daisy的而言,大模型带来的是另一个机会。
此前,主业是谷歌工程师的她一直在创业与否间徘徊,融资不确定,大厂的旱涝保收,以及最敏感的身份问题是阻碍她全职创业的因素,也是一种现实的考量——年平均寻十几万美金的硅谷工程师,在几年内实现买房自由,10年内结清房贷是一个很轻松的选择。如果从事AI行业,那这个数字可以到几十万,年限可以缩短到5年。
这在大陆几乎是可望不可及的梦想。
放弃工作的成本高,Daisy选择从副业开始,她尝试过区块链和大数据,但都不性感,也收益平平。
但大模型改变了一切。通过三个核心成员几个月的搭建和调试,一套针对跨境电商营销的B2B提升工具出世。比较传统SOE模型,该工具可以提升客户150%的ROI (投入产出) ,他们也顺利获得了客户的预算与采购。
这一次,创业对Daisy来说,可能会有一个新的结果。
“这一波的华人创业者,比起7年前,是强的。“穿越多个周期的大哥说,”他们还比不上传统白人那一拨,但真的已经强了很多。“他看着我,有感而发。
我知道他说的不仅是亚历山大王被Meta收编的故事,也不仅是OpenAI多个华人员工被高价挖走的故事,还不仅是这么多年层出不穷的华人创业者参与的收并购。我们一起见过曾经华人创投圈的薄弱与坚强,也知道打入美国主流创投圈的痛苦与煎熬,还一起经历过主流叙事的宏观调控,大起大落。
过去的七年,华人用自己的天赋与勤奋进入了美国投资的主流叙事,获取了更多的尊重与影响。不论是多个科技企业的CTO,还是大模型大厂的中流砥柱,这过程虽然起伏,但成绩会说话;虽然坎坷,但认知不会说谎。
故事的一部分,与大国叙事相关,故事的另一部分,和个人奋斗挂钩。
好在,结果不会说谎。
三、资本逻辑的演化:共识与出海
你能想象一个全球前30的科技公司战略投资部门给我抱怨其投资标的价格过于离谱,或者融资时间过去精悍嘛?过去的投资热潮中,战投部门的弹药和经验都有,但大企业复杂的决策流程,往往在影响他们的速度与额度。
一些明星大模型创业项目,融资周期短至三天,估值不讲价。
逻辑很简单,不是你,大可以是别人。那这么多人急着投资我,你又不是企业并购的唯一一个,为什么我要为你留出额度?
你现在看起来好像重要,但你又不是英伟达,你又不是OpenAI,Meta都要花高溢价抢人,你是不是也没这么重要?
于是2025的硅谷创投,投资人成了弱势群体。
所以,硅谷风投R42的合伙人安子璇很困惑。“现在的硅谷创业者,并没有在特定领域的壁垒,高出天际的估值未来能否落地也是个问题。”
所以R42将是否运用大模型作为天使投资的一个方式。“要做垂直领域的B2B,行业认识和洞见才是最重要的,大模型是方法,不是产品“。
而大模型的泡沫显而易见,高估值,少场景,多幻觉是圈内的共识。
“所以大家才会一股脑的杀入氛围编程
(Vibe coding)
,从结果反推,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毋庸置疑,”思科战投的高级战略总监Tom,是过去五年主导十余起AI收并购的操盘人之一,“之后大家就要继续一股脑杀进搜索引擎了,这场景够高频,够宏观,足以撑起大家对未来的想象。”
那像Manus这样的全栈式Agent呢?中资背景还能在美国拿到顶级美元风投的钱?
有机会,当然前提是“因为Manus强啊,GenSpark也强啊,真正的强!你甚至都不知道硅谷哪些创业公司可以和他们媲美。”某战投高管对我说,“Manus一出来我就把他们推荐给了所有我认识的硅谷大牛,大家的评价非常高!”
文化切合也是Manus融资成功的重要部分,“你看他们的语言,他们的表达,他们交流时的沟通方式,这让美国投资人会感觉到,是自己人,只是恰好在其他地方。”
以及Super App的大叙事。“因为他们的Super App叙事其实在硅谷还是觉得有趣的” 文初的Rachel告诉我,他们与Manus有同样的投资人。“ 那个估值任何创业者都会心动。
确实,微信和支付宝这种维度的Super App在大洋彼岸从来没有诞生过,美帝人民习惯了买家具去Home Depot,买电子产品去Best Buy。没有人可以确保抢占别人的市场,没有人可以永远占据一定的心智。
那,大模型叙事的微信或者支付宝,在硅谷有多么肥沃的土壤,和多么美好的未来遐想?
但硅谷美元的入局是有前提的。YC每年孵化那么多项目,80%都是海外背景,硅谷的投资人为什么要冒着CFIUS的红线看中国创业公司?硅谷那么多元友好的收并购机会提供着退出通道,相对健康的B2B行业提供合作与账期,美元VC凭什么量选择中国创业者?
以及,一些的成本和麻烦。
比如,来自中资超过30%的股东或者董事,要自觉向CFIUS报备,接受CFIUS的拷问;比如,如果要拿到硅谷顶级风投的钱,某个时间节点就一定要清退中资背景的股东,或者将比例降到“合理以下”:比如,除了如Manus和GenSpark这样的凤毛麟角之外,其他的中国创业者想要拿到美元投资还是很难很难。
哪怕Manus,拿到硅谷美元基金的钱之后也要做出选择。07月10日,公司宣布大陆裁员,总部迁移至新加坡。但至少,中国创业出海融资的另一个模式应运而生。
四、坐标:一场持续发生的时代共振
中美脱钩还有一个缩影。
“如果我在谷歌这么个卷法,我早就飞黄腾达了。” Cindy对我说,她在5年前谷歌离职加入了Tik Tok,担任产品经理。“而且在Tik Tok,你拿着国内工程师2-3倍的工资,大家觉得你的卷是应该的,甚至可能还不够。”
但同样的薪水,Cindy可以考虑去硅谷大厂继续养老,也可以考虑去OpenAI等各当红大模型炸子鸡,10年硅谷科技行业工作经验带给她的除了几十万美金的年薪,还有选择的从容。
卷累了的Cindy又回到了大厂,升职,加薪,成为主要产品的负责人。
“做大模型的人其实很焦虑,‘面试过OpenAI的她对我说’他们经常处于焦躁的四面楚歌中,除了要盯着知名大厂外,也要警惕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个新东西就把他们从榜单上赶下来了
(比如Deepseek)
,或者干脆把两三个月的努力推翻了。”
但这个行业真的很有趣,她说,这一定程度造就了硅谷的繁荣。
随着Meta大手笔挖角高级研究人员,英伟达的市值也突破四万亿美金。从股票到政策,从白宫到硅谷,美国的叙事已经All in AI。 一方面,科技公司已经成为股市与外交当之无愧的中流砥柱;另一方面,在引领未来方面,没有AI,美国也没有其他故事可讲。
所以,世界最多的钱,和最大的关注,快速向行业聚拢,无论大厂,创业,投资,还是生态都随之渐入臻境。
于是忽然明白了这个时代离开大厂创业的前赴后继与义无反顾。
有能力野心与薪水不相匹配的惆怅,也有时不我待舍我其谁的闯荡。
5年9个月了,硅谷的故事还在继续。
去了前东家Plug & Play,这个早期投资孵化谷歌和Paypal的加速器依然活跃,依然是如火如荼的路演和紧盯趋势的企业创新,在硅谷的阳光下人潮汹涌。
结识了OpenNetwork社群的创始人大尉,他们以诞生Meta 与 Airbnb的 Facebook House为据点,连接、路演、圆桌、合作,像以前很多的创业社群们,华源、CEO、高创汇,人们来了又去,创新不眠。
一些老友,他们有的在大厂打工,过着美好的单/双职工生活;有的在中美间游荡,寻找这个时代的交流机会;将硅谷密探卖掉的秦同学开启Web3的旅程后谱写新的故事,名盛一时的硅谷公关X高管转型猎头开启专业服务,而他的前同事V同学在旧金山做了自己的PR Agent。
硅谷阳光灿烂,时间如水流走。
很多天,很多人,都在问我一个同样的问题,“你觉得硅谷有变化吗?”
我说,有也没有。
不变的是古旧的建筑和如缎的阳光,创新的内核与改变世界的梦想;变化的是中美科技脱钩的必然与人生命运的结果,还有这个时代的激动人心。
历史上最大估值,国运级别的发力,创新者眼中的熊熊火焰,科技巨头的躬身入局,故事在造富中诞生,新潮暗流涌动。
回望这片土地,老建筑依旧如缎阳光下沉静不语,叙事早已翻篇。大模型的熊熊烈火下,创新者奔跑、投资者下注、神话继续上演。
5年9个月,我再次站在这里,不是终点,而是另一场伟大叙事的起点。
2025,这个世界,真值得期待。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硅谷加先生 ,作者:garnett 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