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财政史,让人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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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的文章劝人“历史,不读也罢”,大意是说,如果读了一点子历史,就以为自己掌握了人类历史的发展规律,那么这种“清醒”和“优越”可能对人有害。与其如此,不如做一个无知而有行动勇气的人。


这当然只是“片面的深刻”,但我自认为那篇文章还是有可取之处的。如果要全面一点去谈我对历史阅读的看法,我的建议是,不妨多看一些专门史。比如你喜欢城市,就去读城市史,喜欢园林,就去读园林的历代沿革。沈从文先生在1949年之后放下小说,专心去做文物研究,那些文章也好看的。


再比如你对人类社会的现代化转型感兴趣的话,可以逐个去读国别史,英法德美日俄,还有转型失败分崩离析的哈布斯堡王朝,每个国家的路径都大不一样,但也有内在的一致性,而且各个国家之间像行星一样有牵引和碰撞。小国家如新加坡,因为处于独特的节点上,也因为李光耀这个人,也非常有可看性。


今天且不谈别的,只聊一个我觉得读了可以让人清醒的专门史——财政史。在大多数情况下,钱是比语言诚实的。


读财政史,非常有利于破除宏大叙事的虚妄。


比如关于现代国家的起源,有很多神秘莫测的说法,但“财政—军事国家” (fiscal-military state) 这个概念是谁也绕不开的。


中世纪晚期的王权财政来源有限 (地租、关税、铸币税) ,战争往往靠临时摊派、借贷,极不稳定。


从16世纪开始,欧洲进入“长期战争时代” (查理五世与哈布斯堡、法西战争、宗教战争、三十年战争) ,国家被迫找到更稳定的筹资方式。


后来的很多重大历史事件,都是在这个基本背景下展开的。


英国1688年光荣革命后,议会掌控财政,建立国债制度与“可信承诺”机制。1694年创设英格兰银行,巩固国债市场,形成低息长期融资能力。结果就是,18世纪英国能打几乎连续不断的对外战争,最终形成海上霸权。


与之相应的是法国,财政结构畸形,贵族与教士享税收特权,税负集中于平民。税收增长有限,债务成本高,财政压力常导致国家破产。财政制度缺陷,为法国大革命埋下了引线。


拿破仑战争期间,英国凭借全球资本市场与高效税收,成功“以财耗敌”,打赢长期战争。


克里米亚战争 (1853~1856) 往往被记成俄、奥、英、法的地缘战略冲突,但如果从财政史的角度来看,它几乎是一场“财政能力的测试”。


英国与法国已经历过18世纪的财政—军事国家建设,拥有较成熟的国债市场和高征税能力。英国依靠长期国债与强大的海关/所得税体系来融资。伦敦金融市场信誉极高,战时融资利率较低。法国虽经历过大革命的财政动荡,但到七月王朝时期财政较稳健,可以利用巴黎资本市场快速筹资。


这个时期的俄国,财政高度依赖农奴制农业的产出和人头税、关税收入。工业化滞后,缺乏发达的国内资本市场。政府债务只能依赖外国资本 (尤其是英法投资者) ,而恰恰在战争爆发后,这些资金来源被切断。


克里米亚战争以俄国战败告终,直接推动俄国废除农奴制。这跟道德觉悟的关系不大,跟钱的关系更密切。沙皇亚历山大二世意识到,没有现代化财政与经济体系,就无法与西欧列强对抗。财政收入必须脱离农奴制束缚,转向更有效率的土地税、工业税。随之而来的是财政制度改革、铁路投资、银行业建立。换句话说,财政危机迫使俄国开启现代化。


如果比较阅读财政史和外交史,可以轻松地发现, 大部分时候是钱决定态度,而态度往往是不值钱的。


从财政史的角度看,谁能廉价、持续地融资,谁就能赢得长期战争。


财政不仅直接左右战争成败,而且对社会结构、国民精神影响深远。财政是理解历史“深处”的最直接路径。


经济学家熊彼特1918年发表《税收国家的危机》,他写道:“民族精神、文化水准、社会结构,以及国家政策将要采取的行动——这一切,都被书写在其财政史之中,剥去了所有虚饰。谁若懂得倾听其中的讯息,就能比在别处更清晰地听见世界历史的雷鸣。”


很多朋友估计会联想到我们熟悉的那句名言:“一个国家的财政史是惊心动魄的。如果你读它,会从中看到不仅是经济的发展,而且是社会结构和公平正义的程度。”


熊彼特还有很多论断是常读常新的:


“财政的需要以及国家的政策对经济发展、对全部生活方式及文化的所有方面,都产生了直接的塑造作用”;


“财政措施确实创造了也摧毁了产业、产业形态和产业布局,并且以此直接地构建了或扭曲了现代经济大厦,进而影响到现代精神”;


“税收一经产生就成为一把可以操作的手柄,而且好像它一直都在;各种社会力量都能握住这一手柄,以改变社会结构”。


熊彼特甚至认为,现代国家、现代民族都是由财政压力创造出来的。


“如果不是财政需要的话,那就不存在创造现代国家的直接原因了”;


“我们的民族,也是经国家的财政压力塑造出来的”;


“税收不仅帮助创造了国家,而且还帮助塑造了国家的形式”;


他也提醒了税收能力是一把双刃剑:


“税收国家绝对不能从民众那里索取太多,否则民众会在金钱上丧失生产的兴趣,或者无论如何也不肯尽力地工作”。


再聊聊跟我们比较贴近的故事。你对民国初年有什么印象?我相信大多数人都会给出一个字——乱。的确是,军阀混战,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但根本症结仍然在于财政。


表面上看,是政党林立、军阀割据、议会与总统之间的宪政角力;但从财政史的角度看, 问题在于国家的财政基础极度脆弱。 清末赋税体系早已衰敝,中央财政高度依赖关税和盐税,而这两项关键收入几乎都在列强控制之下。辛亥革命后,北洋政府为支付军饷与维持政权运作,转向大量依赖外债和短期借款,财政赤字成为常态。


与此同时,省级势力坐拥厘金与田赋,却往往拒绝上缴中央,形成“财权下移”的格局。结果是:中央政府财政长期不足,军费开支无法保障,只能以“出卖关税主权”换取外债,财政的碎片化直接映射为政治的碎片化。也就是说, 民国初年的“乱”,并非仅仅是制度移植不成,而是财政无法支撑国家整合这一更深层的结构性困境。


民国初年的“财权下移”,其实是从太平天国时期开始的历史进程。清廷没钱,让曾国藩他们自己开征“厘金”,供养军队。战时措施后来逐渐常态化。


这件事对后世的影响极大极深。1927年南京国民政府建立后,通过“财政统一”运动才部分收回财权,但直至抗战前,中央集权化仍不彻底。可以说,直到1949年以后,我们才变成财政意义上的统一国家。


但是严格来讲,1949年之后,这事还没完。改革开放初期,我们实行了十几年的“财政包干制”,地方与中央按合同分成,超收部分归地方。发达地区如广东、江苏、浙江迅速壮大财政实力,中央财政收入占比急剧下降,到1993年时仅占全国财政收入的 22%。1994年分税制改革之后,中央财政才重新做大。


我们干脆把时间轴拨到现在。我2009年大学毕业之后,为了摆脱学生气,认识真实社会,我集中阅读了一阵财政史。我很快就发现,只需要了解几个概念,就能建立理解社会的基本框架了:分税制、土地财政、转移支付、地方融资平台。很多热闹非凡的事情,都是在这个框架里展开的。


对了,除了财政史,还有一条线是不可不知的:人口史。人口史会更加惊心动魄,尤其是我们的人口史。今天就不展开讲了。把握这两条线,可以听见历史最真实的脉搏。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西坡原创 ,作者:西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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