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越来越有个感受:不幸福的人,做不出好品牌。
消费的本质是消费者与世界和自我达成和解的过程。而品牌和产品,正是承载这种“和解”的现实载体。如果品牌人自己内心空虚、缺乏幸福感,又怎么能创造出真正触动人心的东西呢?
很多品牌做不出好产品、好内容,是因为在创造的过程里,自己都感受不到幸福。
真正打动人心的品牌,一定是被幸福驱动的,因为只有感受到幸福的人,才有能力去理解、共情、回应别人的情绪。长期被焦虑追赶、被 KPI 裹挟,他们自然只能做出短视的决策。
在这种思考下,我读到了日本社会学家三浦展的新书《第五消费时代》。
书里他提出,在第五消费时代,消费核心已经从“物质”转向“幸福与 well-being”,消费的需求也从工具性转向即时满足性。这意味着,幸福不再仅仅是结果,而是消费的起点。
当我看到他也把“幸福”放在消费逻辑的中心,我既兴奋又好奇。
三浦展教授是我非常敬佩的学者。20 多年前他关注的躺平族、银发经济、单身家庭,如今都成了中国社会的热点话题。他提出的消费时代理论,不仅影响了日本的品牌策略,也成了中国品牌人研究趋势的重要参考。
所以,我特别想和他聊聊,在不同文化背景下,我们对“幸福”与“消费”的理解,是否能产生共鸣。
于是,借着他新书出版的契机,我联系到三浦展教授,做了一次深度对谈。他比我想象中更温和、松弛,甚至带着几分害羞。
我们聊了两个多小时,从幸福聊到品牌,从个体聊到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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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幸福缺失”,是三浦展研究消费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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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模板失效后,人类最终一定会回到“幸福”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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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不再只是个体体验,而是企业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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企业病在于路径依赖,解法是去听年轻人,尤其是年轻女性的声音。
不论你是消费行业从业者,还是迷茫中的年轻人,都希望你能从中得到启发。
一、看到“幸福缺失”,是 40 年消费研究的出发点
品牌要谈幸福,先得理解人为什么会不幸福。
很多企业失去了创造力,不是因为能力不够,而是因为失去了感受的能力。
当人不再对世界有好奇、对未来有期待,幸福感也随之流失。而三浦展之所以让我共鸣,是因为他早早看见了这种“幸福的断层”。他把研究的起点放在人本身,去理解一个社会为何焦虑、为何疲惫、为何想“躺平”。
正是在这种对“幸福缺失”的追问中,他开始了长达四十年的消费社会研究。
刀姐doris:您从乡下到东京求学,后来持续 40 多年研究消费社会,这份研究热情最初是被什么点燃的?
三浦展:
最根本的原因我自己也说不太清,如果要索源的话,应该是从小就萌发的兴趣。
高中时我有剪报的习惯,最近重新看那个剪贴簿,发现当时的兴趣和现在完全一样 —— 高中二年级就已经对消费、家庭、城市、设计这些领域感兴趣,连我自己都很惊讶。
那时候的日本正在高度经济成长期,公害、交通事故都增加了,我当时就觉得没有这些的社会更好。
到了 70 年代,日本兴起生态运动,比如提倡骑自行车、吃自然食品,我通过报纸电视了解到这些,心也被吸引了。
消费社会本质是不断开发欲望,但由此也会产生矛盾,我当时就想怎么调整才能让人更安心、幸福地生活,这应该就是我研究的起点。
刀姐doris:这份对消费与幸福的思考,肯定也受时代巨变的影响。您经历过石油危机、泡沫经济,这些大事件有没有改变您对商业、对企业的看法?
三浦展:
最大的教训是:企业不可信。他们不会主动做“对的事”,只会做 “能赚钱的事”。
石油危机爆发前,日本企业完全是粗放式增长:吸尘器功率从 300 瓦一路涨到 500 瓦,汽车排量从 1000cc 升级到 1500cc,广告里全是“更大、更豪华、更有面子”的噱头,没人在意能源浪费和环境污染。
但石油危机一来,油价暴涨 3 倍,企业突然集体转向节能款。其实企业早就该关注环境问题,可如果石油危机不来,企业根本不会应对。
这种“拖延该做的事” 的体质,大企业里很常见。就像我最近常说的花王,明明应该更多从感性、情绪角度考虑商品,却始终只强调清洁力和性价比。
可见,大企业的本质是路径依赖,只要旧模式还能盈利,就绝不会主动跳出舒适区;现在企业谈“环保”、“福祉”,不是良心发现,而是被社会和消费者倒逼的。
刀姐doris:您提到“企业常拖延改变”,那反过来,个体面对时代压力时,该怎么找到自己的节奏?比如现在中国年轻人聊“躺平”,很多人觉得是消极,您却有不同看法?
三浦展:
(笑) 我认为躺平是好事。我大学一年级几乎不去上课,白天睡觉,晚上读书。那是因为对现状不满、觉得无聊,而“不满”恰恰是改变的可能 —— 从这样的人中,会出现改革现状的人。
其实,从拼命工作觉得很快乐的人那里,很难产生出改革现状的方案。
当然,不是所有躺平族都会改革,普通工薪族也一样,大概 98% 的人都不会,但躺平族更有可能提出前所未有的价值观,这是我根据经验得出的结论。
就像我在书里写过的,优衣库创始人年轻时候也被称为“躺平太郎”。当时的他对传统的工作模式和社会节奏感到不满,没有遵循常规的职业道路,而是选择按照自己的节奏探索,这种看似“躺平”的状态,实则为他后来创立优衣库,开创独特的商业模式奠定了基础。
刀姐doris:对于您把个体需求看得很重要这一点,我特别认同。那日本不同代际的个体需求差异,有没有反映在消费上?这对当下中国消费市场有参考吗?
三浦展:
现在 50 岁左右的人,是“运气不好的一代”——就职难,之后又经历失去的 30 年,所以他们成了非常谨慎的消费者,也是性价比思维最强的群体。毕竟孩子还在上高中、大学,不能浪费钱。
但年轻人不一样:现在 Z 世代被说“性价比主义”,可和 30 年前的年轻人比还好,在当下各年龄层里,他们的性价比思维不算强。年轻人还是想把钱花在有趣的事上。而且日本这 30 年的朴素氛围,其实是 50 年代营造的,反而那些躺平族类型的人,在各个领域活跃,提出新价值观、创造新商业。
二、幸福不再只是个体体验,而是企业使命
聊完个人的研究初心,我们继续聊了“第五消费时代”。
在第五消费时代,消费的核心是“幸福 well-being”。幸福,不再只是个体体验,而是企业的使命。
刀姐doris:既然个体需求在变,消费时代也在迭代,您提出的“第五消费时代”,应该也是在对某种变化去做回应。那你为什么偏偏在现在这个时间点提出,它和之前的第四消费时代,最核心的区别是什么?
三浦展:
如果说,第一、第二、第三、第四消费时代,都是核心价值观的转变,那第五消费时代更像是对第四消费时代的延续。
第四消费时代是对“一味追求增长”的反省,是从各种意义上转向其他方向的大转折点,但那时候很少有大企业参与。第五消费时代是它的延长线,最大不同是政府和大企业开始成为主体。
过去 20 多年,第四消费的价值观、生活方式普及了,人们通过那种方式变得幸福,企业也看到了同期员工辞掉大企业工作去小公司,哪怕工资低也活得快乐。
更关键的是,当年关注这些趋势的年轻人,如今成了大企业的部长、科长,有了决策权,开始推动企业向“幸福导向”转型。
比如日本的 Green Springs,它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商场,而是把整个空间打造成城市绿洲:中庭种满乔木和灌木,走廊摆着可休息的长椅,甚至有免费的园艺体验课。
消费者来这里,不是为了买东西,而是想在自然里待一会儿;但待着待着,就会自然购买旁边的有机果汁、天然护肤品。
这就是第五时代与第四时代的核心区别:第四时代是少数消费者开始追求幸福,第五时代是大企业用资源帮更多人实现幸福。
刀姐doris:第五消费时代的核心是“well-being”,为什么选择这个词作为核心?它背后是不是藏着消费逻辑的根本转变?
三浦展:
过去一百几十年,日本政治、经济、消费都以欧美为模范,可 1980 年代后,日本工业成了世界第一,时尚也有了本土品牌。
这时候问题来了:没有模板,消费该往哪走?
中国、泰国等国家的发展阶段与日本不同,成不了新模板;阿拉伯和日本的宗教差异也很大。
最后我发现,只能回到人类共同的理想——well-being:和平、健康、有生活意义。现在的日本只能以这个为目标,从消费逻辑上来说,过去人们可能更关注产品的功能和品牌,以满足物质欲望;而现在则开始关注消费行为对自身整体生活状态和幸福感的影响 。
刀姐doris:每个人对“幸福”的定义都不同,这意味着,要满足“幸福”,企业既要满足个性化需求,又要兼顾规模化。这其实对大企业来说很难,尤其是电商兴起之后,越来越多小企业靠细分需求的满足跑出来。未来大企业是不是优势会越来越少?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三浦展:
日本现在电商消费额已超过 20 万亿日元,是超市、便利店增长速度的 2 倍,而且还会增长。
这对大企业不利,对小企业更有利。在超市里,花王靠占满货架让消费者购买,薯片厂商靠多品类占货架,可在电商上,这些都没意义,消费者只会买喜欢的东西。我自己也会在电商买女性洗发水,药妆店买会抵触,而且男士洗发水很无聊。
实际案例就是,日本有小企业的洗发水卖得好,倒逼花王、资生堂停掉主力洗发水,甚至卖给外资。所以大企业要警惕“大企业病”,方法有很多,比如分拆公司、鼓励内部创业。
但最重要的是“畅通言路”。我最近常说“不要全盘否定公司里最年轻女孩的意见”,不这么做,大企业在人口减少时代销售额肯定会下降。
刀姐doris:您提到“不要全盘否定公司里最年轻女孩的意见”,这背后是不是和您长期研究女性消费者有关?为什么女性消费者的意见,对企业这么重要?
三浦展:
从消费行为来看,女性往往在家庭消费决策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并且对商品的细节、品质、情感价值等方面有着更高的要求和更敏锐的感知 。
男人有 3 种洗发水就行,但女性会从 300 种里挑选,她们对商品的要求严格程度,男人根本想象不到,只有听她们的意见才能明白。
说“不要否定最年轻女性的意见”,是因为不说到这种程度,很多人不会重视。去仔细研究她们的想法,是很有价值的事情。
如果只做自己能理解的事,只会停滞不前。不管是年轻女性、躺平族,还是想法奇怪的人,不了解自己无法理解的意见,就找不到下一个突破点。
三、中国最需要学的,是看到人的多样性
聊到中国时,三浦展有个让我印象特别深的观点:“中国最该学日本的,是多样性”。
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我一直相信和推崇多元价值观,因为单一维度的衡量只会带来内卷和竞争。允许多元的存在,是共生社会的前提,也是幸福的土壤。
刀姐doris:聊完日本的消费时代和企业方法,我们还是回到中国。这几年,很多中国企业家去日本游学,想从日本的过去看中国的未来,但中国市场和日本在规模上、复杂度上都有差异,那您觉得我们最该学日本什么?又该守住哪些本土特质?
三浦展:
最该学的是“多样性”。
昨天我逛了酒店的购物中心,有一层全是户外运动产品,感觉中国流行什么就全都变成那样。但日本不一样,虽然也有追流行的店,但更多是“店主喜欢什么、想卖什么就卖什么”的店。
这种多样性不是小众,是让每个消费者都能找到自己喜欢的东西,看不到个人意志、个性,自然就没有多样性,所以最该借鉴的,是去看到、尊重、满足个体意志的多样性。
刀姐doris:中国现在也有自己的消费热点,比如情绪价值消费,泡泡玛特、三丽鸥联名总是卖爆,这些商品功能性不强,但能让人开心。您觉得这是短期跟风,还是会成为长期趋势?
三浦展:
是长期趋势,因为“疗愈需求”会随着经济环境的变化越来越强。
我看过一桥大学的研究:2000 多种日本杂志里,“疗愈”这个词在 1990 年代(第四消费时代初期)急剧增加,而这个时间点,正好和日本经济泡沫破裂高度重合。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关联?
因为经济增长时,哪怕加班再多,人们也不会觉得累,因为“未来会更好” 的期待能抵消疲惫;但经济放缓后,同样的工作会让人觉得没意义,空虚感会越来越强,这时候就需要能让人放松、安心的东西来填补情绪缺口。
中国现在也面临经济压力,年轻人的内卷甚至比日本当年更严重,所以这种需求会更加旺盛。
要注意的是,可爱和疗愈还是有区别。50 年前 Hello Kitty 是给小孩的可爱东西,现在的角色 IP,比如爆火的 chiikawa,它的核心是疗愈。
刀姐doris:不管是“多样性” 还是 “疗愈需求”,最终都要落到人身上。日本在面临的少子化、老龄化、单身化,中国也正在经历,在应对这些人群的需求上,有没有中国可以直接参考的案例?
三浦展:
核心还是在于真正去关注这群人的“真需求”。
比如,餐饮行业可以去尝试做“单人友好” 的店。就像能一个人吃烤肉的隔间店,哪怕是隔间,也能让单身者轻松进入。我在北京、曼谷也见过类似的店,但还是很少。
有中国女性和我说过,一个人去餐厅会犹豫该坐哪里,怕服务员问“几位”,怕邻桌投来奇怪的目光。虽然大家觉得中国人喜欢热热闹闹,但其实也有年轻人想要一个人吃饭的地方,这是中国企业可以做的。
还有离异或独居人群,日本有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很多人会把情感寄托在“推活” (追星) 或宠物上。
我在之前的一本书中写过一个案例:一位 50 岁的离异女性,每周会去看偶像的演唱会,还会和其他粉丝一起做应援,她说“看到偶像在舞台上努力,我也觉得自己能再坚持一下”。
所以,中国的孤独人群越来越多,企业不用做宏大的解决方案,只要做让人不尴尬、不孤单的小事,就能抓住很大的市场。
刀姐doris:最后想聊点新变量,现在 AI 和短视频越来越普及,它们对消费的影响好像越来越大。您觉得这会让消费更个性化,还是反而加剧同质化?中国在这方面,有没有特别的机会?
三浦展:
我觉得机会在于做“个性化”。现在很多人觉得 AI 是分析大数据找畅销趋势,做规模化商品,但其实不是。
举个例子,我女儿最近穿了一件 T 恤,花纹很特别,问了才知道,是在跳蚤市场买的。卖家是按照我女儿给的关键词“星空下的猫 + 复古漫画风” 画设计图,再找小工厂定制,一件只卖 2000 日元,卖得很好。如果有平台能帮他对接更多工厂、更多买家,说不定能卖一亿件。
所以,AI 不该用来做“最大公约数” 的商品,而该放大个人的可能性。短视频也一样,能帮小众需求找到同类人。中国的短视频和 AI 比日本发达,只要不用来追流行,而是服务个体创造力,就能让消费更个性化。
四、彩蛋:和三浦展聊聊女性主义
最后,我想让三浦展跳脱出学者身份,聊一些更个人化的有关幸福的话题,于是,我抛出了一个更私人化的问题:怎么看待女性主义?
刀姐doris:您书里常写到女性、单身群体,也常强调要重视年轻女性的意见。我想问,您个人怎么看待女性主义,尤其是像上野千鹤子老师这样的女性学者?
三浦展:
(笑) 上野老师是个“很可怕的人”。她成长在一个并不幸福的家庭,父亲专制,母亲不得不顺从。这类原生家庭的经历,常常造就女权主义者。很多女性主义者确实有父母关系上的心理创伤。
而我恰恰相反,我在一个充满爱的家庭长大,父母是恋爱结婚,母亲白天全职工作,下班还要做家务。我看着这样的母亲长大,从小就想“我要帮妈妈”,所以经常在她回家前洗碗。正因为这样,我自然而然养成了“要支持女性”的想法。
后来我在 Parco 工作,这家公司本身就很支持女性的新生活方式,上野老师也非常喜欢 Parco。能被她认可的企业不多,但 Parco 是其中之一。
所以,对我来说,支持女性、倾听女性的意见,并不是因为流行或学术,而是从生活经验里自然长出来的事情。我觉得在今天的中国,如果要问“要支持哪种人群的生活方式”,答案依然是要支持女性,因为这会带来巨大的社会和消费层面的扩散效应。
五、写在最后
这次对谈之后,我更加坚定地相信:不幸福的人,做不出好品牌。
我们谈消费时代、人群战略,说到底是在谈人,不是抽象的大数据,不是被压抑的欲望,而是每一个具体的人,他们的喜悦、痛苦、渴望和选择。
可问题是,很多品牌在追求增长的路上,早就忘了人。他们盯着流量、盯着竞品,却忽略了感受;看似掌握了无数数据,却没能真正看见人。
更深层的问题是:一个连自己都不幸福的人,怎么可能看见别人的幸福?
我最近在一次工作坊里深刻体会到:身体会记忆,情绪里藏着能量。如果连自己都不去面对、感受这些能量,就会被惯性和外部噪音牵着走。
品牌也是一样。当一个品牌只盯着市场和趋势,却忘了闭上眼去倾听个体的声音、感受人的情绪,它就会渐渐失去创造幸福的能力。
所以,研究消费社会,从来不是冷冰冰的趋势分析。它是感性与理性的结合:既要洞察宏观的结构变化,也要体察微观的情绪脉动。
幸福,不是品牌的结果,而是品牌的起点。只有当品牌人先成为幸福的人,品牌才能有温度、有灵魂,也才能在这个复杂的时代,真正打动人心。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刀姐doris ,作者:栗子,编辑:刀姐dori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