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记事起,家里就没怎么让我做过家务事。
倒也不是天生娇惯,就算是,“被娇惯”的也不止我一人。自拖家带口从小村庄,扎根到乌鲁木齐起,彼时还在上小学的小舅,成了家里第一个被完全排除在家务之外,能无忧无虑安享童年的人。在村里,他或许还得帮衬点田间杂活,到了城里,每天就只剩四处撒欢找乐子。
就这样,他成了我们家“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第一人。但他早年田间地头的生活经验,依旧带给了他一些宝贵的生活常识,让他在吃东西时,仅凭一些口感和些许我也不理解的细节,就吃得出个好赖,常常挑剔得有理有据。有一次仅因为牛腱子炖得差了点意思,就把我姥和我妈——这对通常在味觉上对峙的母女,烦得一起翻白眼。好在也不光讨嫌——每逢年节,他也能有意识地在网上,挑剔几家荆州做贵妃鱼糕的店,仔细地通过评论,判断哪家的鱼肉碾得够不够细致,哪家的淀粉加的不多,哪家的葱姜调味合宜,然后得意洋洋地摆上餐桌,让我们猜哪家的最好吃。
而到了我,那可就只剩吃了。一切为学习让步的共识,继续在家中践行,就连小舅都给我让了步。当我第一次把扣子缝好,拿到姥姥面前期获嘉许时,姥姥难得严肃地拉起我,“你站好”,发表了这番正式言论——“你将来是要去做大事的!你一个女娃娃,要拎得清轻重,你现在的任务是读好书!读好书去外面闯荡,未来有的是人,来为你做这些小事……”转手一丢,把我的手工作业扔给了刚下班的小舅。
对不住了,姥姥,您期盼的肩负重任的宝贝外孙,在外闯荡了许久,依旧在岁月里蹉跎地长成一个普通的大人。既没能兼济苍生,也时时顾不好自己。唯一可称道的,是兑现了每通电话里那句“好好吃饭”的承诺,也确实在美食荒漠的城市,没少让自己吃到好吃的。可就连那股嘴刁的劲儿,也还是比不过自己的小舅舅。
吃是吃不过了,可意外的是,我居然能做。5年前的那段兵荒马乱,让从小只会热馒头当早餐的我,终于下厨了。第一次,是不出错的西红柿鸡蛋面,第二次便一跃而起,挑战起糖醋排骨;紧接着是可乐鸡翅、清炒豌豆苗,再然后便跟着留子们的视频,做出了好吃到让自己哭出来的奶油蘑菇意面,中间还突发奇想地,跟广东朋友们学做蔬菜海鲜粥。更有一天,意外发现中央气象台的B站账号,在教大家做三汁焖锅。遂自床上惊坐起,立即执行,成功地香迷糊了全体室友,带着大家和和美美地共享美食和难得的团聚。这段自己手动投喂自己的日子,实在是美好得出人意料。再后来,就连我妈和我爸都想远程参与,一个隔着电话线教我挑黄辣丁,一个发微信说要把奶奶寄的笋子也分来北京……
但没过多久,我就厌倦了——菜是爱做的,盘子却是不爱洗的。再者,我也发现自己或多或少受脑中的“蛊惑”所累了—— “一个只会吃,不会做的吃货,是不完整的。” 这是我大学学长,一个校内闻名的老“饕餮”说的。很不幸的是,我给记住了。多年以后,这又成了我的一种虚荣——我可是一名真正的、有品的吃货,我怎么能只会吃,不会做呢。于是梗着脖子坚持了好一阵,终于被洗盘子的痛苦所打败。我同事说,要不在室友中找个洗碗搭子?哪知,同一屋檐下有个共同的愿望——自如能配个洗碗机就好了。
看,放弃做饭多简单,没时间去菜场的借口之上,是缺少一个洗碗机。说来说去,还是因为我懒。设想了一下拥有洗碗机的生活,可那也无法支撑我用热爱继续投喂自己,不论多好的食材,多好用的麦饭石锅、烤箱、空气炸锅,多精美出片的餐具……我都不能继续坚持。
就在这时,我看到一个堪称厨房“邪修”的视频——北豆腐一块、火腿肠一根、蔫菜叶三片,两三下被铲子碎进热锅里。清水煮开,镜头一转,只见筷子径直插入一枚顶上开口的鸡蛋,囫囵搅几下,将蛋液从小口倒入锅中……撒点盐,丢根香菜,这饭就好了。
这算什么呢?忍不住多看几个,可算看出点门道:厨具讲究极简主义,有锅就行,什么碗都多余,一把剪刀搞定一切,别指望摆盘,锅里全“没个正形”,反正都得下肚,一般就着锅吃。调味随缘,生抽、老抽凑合凑合,反正也吃不死自己……这能省则省的极简背后,藏着一个究极目的——只要维持住基本的生命体征就行。
放以前,我会将其戏称为“吃饭糊弄学”。而现在,这门学问却击穿了我对饮食的恭敬之心。我岂止被“吃货”的概念所困,真正困住我的,还得是那些莫名要求完整的仪式感——有时仅一把刀、一口锅没到位,我就怕准备不足会破坏一道菜原本的风味。可看着视频中的“凑合”,却意外觉得不吹毛求疵,菜也不会变味。且它省时省力,杜绝洗碗成本。还有什么,比这更吸引我呢?毕竟下班时间越来越晚,外卖首页愈发乏味,而我只想尽快倒进床中,想想凑合一下,只要维持住生命体征就好。
终于,在好好做一顿饭和偷懒点外卖之间,又多了一个选择——灵活地维持住生命的基础体征。既少点了外卖,也满足了自己就想吃口饭的愿望。至此,我欣然踏上研究这种维持生命体征的新艺术。但我想,偶尔偷把懒,在困难的处境里也保证吃上饭,也是不违背我们想要好好吃饭的初心吧。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一食谈 ,作者:胡晏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