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的不是朋友圈,是朋友
大家真的都不发朋友圈了吗?微信粥姨最近在播客里,捅破了这一层信息茧房:“每天有7.8亿用户进入到朋友圈,并有1.2亿用户发朋友圈。这几年这个数据一直较为稳定。”
我自己也从早年几乎天天发朋友圈,到现在一周偶尔发几条,但“我”显然无法代表我口中的大家,每个人都只能看到局部,无法全能全知,不过,个体经验常常会被放大为对群体的幻觉,而且人天生又想知道世界的全貌。
当微信好友从十年前几百人扩张到现在的几千人, 朋友圈也从一个后院式的小圈子,变成了另一种广场时,朋友圈中的“朋友”内涵也在发生变化, 就像粤省商家口中靓女靓仔,其实只是一种性别的代称,而与颜值没有半毛钱关系。
从这一波朋友圈凉热的讨论中,我倒是想到另外一个问题,就是关于朋友和友谊。
人类学者项飙最近几年在国内经常谈到“附近的消失”, 他观察到传统邻里关系的瓦解和社区联系的削弱,指向的就是友谊日益稀缺、朋友难得。
一个人可以交多少朋友,最有名的研究,就是邓巴数。英国心理学家和人类学家罗宾·邓巴在1990年代宣称,一个人维持紧密人际关系的人数上限是150人,其中关系最密切的不超过5人。但邓巴数局限也很明显,它是通过研究猿猴大脑的认知能力,并结合对类似新石器时代部落的早期人类社会考察得出的,忽略了人类自身进化和外部技术进步。
目前对于邓巴数最主要的批评是说,人类的行为取决于文化,不适用灵长类动物行为的生物学规律,特别是社交网络平台的出现,使得扩大和维持朋友圈成为可能。不过,即便你微信好友有几千人,显然其中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称之为朋友,他们更像一组通讯录。
真实的情况则恰恰相反,从朋友圈、Instagram到TikTok, 社交网络越来越热闹,但在现实社会中,大部分人的朋友正变得越来越少。
由中国人民大学组织的中国综合社会调查 (CGSS) ,在2017年对中国各省市自治区10000多户家庭进行连续性横截面调查发现,中国人平均拥有的“最好 (知心) 的朋友”数量大约在2.5人左右,这里对好朋友的界定是知心、“可以谈论重要事情的人”,这大概只有微信好友数量的零头。
Soul App在2024年对5500名中国用户的调研发现,用户普遍反映现实中认识新朋友困难,近六成年轻人拥有不到2个好友,且相比文化娱乐更为丰富的一线城市,身处三四线城市中的年轻人这种感受更加强烈。
从这两项调查可以看出,最近几十年,随着城市化、人口流动和互联网的冲击,中国人的社交呈现出明显的“悖论”:一方面,线上的、广义的、功能性的“朋友” (弱关系) 数量激增;另一方面, 现实生活中深刻的、可依赖的“知心朋友” (强关系) 数量没有相应增长,反而可能正在经历停滞甚至萎缩,导致个体孤独感上升。
弱关系核心功能是,信息交换和印象管理,非常适合传播新闻、获取资源,强关系核心功能是情感支持和信任,这是在脆弱和困难时所必需的,但无法通过“点赞”来建立。
互联网兴起所引发的强关系爆炸、弱关系萎缩,并非中国社会所独有。自1990年代以来,美国人的线上“弱关系”网络 (如 Facebook 上的好友) 经历了爆炸性增长,而线下“强关系” (知心好友) 的数量则呈现出明显且令人担忧的下降趋势。
美国生活调查中心在2024年的一项调查显示,在过去几十年里,美国人的平均好友数正大幅下降,1990年有10位以上朋友的比例达33%,到了2021年只剩13%,将近一半的人表示,自己的亲近朋友最多只有3位。
这种“广泛连接”与“深度孤立”并存的现象,是理解过去二十年中国和美国社会变迁的关键, 学术界对此也给出了很多有代表性的解释:
有把原因归为公共空间的萎缩,比方说书店、市集、公园、展览空间,可以跟各式各样、来自不同行业的人交流的地方越来越少,人们认识”点头之交”的朋友机会越来越少。
这种公共空间萎缩论解释的说服力并不强,对比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国内的公共空间其实多了许多,但彼时的中国社会很大程度上仍是“熟人社会”,城市中的“单位制”是社交的核心。人们的工作、生活、社交高度绑定在胡同、家属院,邻里关系和同事关系紧密重叠, 虽然社交圈子可能相对固定和狭窄,但人与人之间的物理联系和信任度 (强关系) 相对较高。
进入到21世纪, 数亿人离开家乡去往大城市工作和学习。这导致了传统的基于地缘、血缘的社交关系的物理分离。 人们,尤其是年轻人更频繁地更换工作和居住地,使得维持长久、深入的现实生活友谊变得非常困难。
顺着城市化、现代化的路径,还有一种分析认为, 高强度的工作压力和“内卷”文化,也极大地压缩了人们用于“非功利性”社交的个人时间。 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2015年以来,全国企业就业人员周平均工作时间逐步上涨,2023年的49小时周平均工时为近二十年新高。上班族长时间的劳作和耗神通勤,榨干了年轻人的全部精力。下班后,他们只剩下“躺平”回血的力气,主动社交的意愿和能力都会打折。
这个分析看似找到了核心原因,但导致友谊危机的原因必然是多方面的,还有一种更靠谱的解释,那就是, 人际信任程度越来越低。
根据皮尤研究中心在2019年的研究中,有64%成人觉得人与人之间越来越难以信任。2020年COVID-19爆发后,有将近一半受访者表示,无法信任大多数人。
如果说传统社会是熟人社会,信任也是“归属型”的,即因为我们是同乡、同学、同事,所以我信任你。现代信任是“认知型”的,即我需要通过评估你的能力、可靠性和动机来决定是否信任你。这个过程更理性、更复杂、也更耗费心力。 当社会关系变得复杂且流动时,我们缺乏足够的信息和精力去完成对每一个人的“认知评估”,于是倾向于保持距离。
现代社会作为风险社会的本质,意味着大部分人都面临着经济波动、职业不稳定、公共卫生危机等全球性风险。这种普遍存在的不确定性催生了广泛的焦虑感。当人们对自身未来的安全感都感到怀疑时,会本能地收缩社交圈,将信任局限于最小的、最核心的亲密关系中,以降低潜在的社交风险。
于是,一个蔚为壮观的悖论就出现了:我们比历史上任何时候都更渴望真诚深厚的关系,但我们所处的整个社会环境,却都在系统地鼓励浅度连接、鼓励绩效展示、鼓励风险规避。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波波夫同学 ,作者:波波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