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西坡原创 (ID:xipo-history) ,作者:西坡,头图来自:AI生成
中午打开电脑,写上海孩子“偷偷带饭”的事,一种无力感从心中袭来。只好搁下,心思却还在这个事情上,只好回来。我还是想要弄明白,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它显然不仅是一个食品安全监管的问题。如果只是喊“好好管管”,很像是自己糊弄自己,谁听我们的?话语都在空中飘,游戏还会原样转。
如果说我们得到的只是一个转瞬即逝的裂缝,那我们也要尽量看清楚,驱动磨盘的究竟是什么。
真实故事计划的报道: 《偷偷给孩子带饭的上海家长们》 。
说学校的饭很难吃,但是学校不允许学生自己带饭。担心孩子身体发育的家长们,只好让孩子偷偷带饭。在学校和家庭之间,于是展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带饭攻防战”,战线遍布无数个家庭的厨房和学生的书包夹层。
有家长把牛奶装到保温杯里,保温杯提前一夜冻透,既可以持续低温,又可以掩人耳目。像谍战片一样精密。
幸运的时候,老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好的同学还可以互相分享零食。
不幸的时候,偷吃自带食品的“带饭党”会被同学举报,遭到老师训斥。
私自带饭是明令禁止的。有同学以肠胃炎名义,申请到带饭豁免,但每顿17元的餐费还是得交。
学校的饭难以下咽,却规定“必须吃掉一半才能倒掉”,有孩子掌握了一套“生存技巧”:把餐盘里的米饭压实,或者把肉块咬碎藏进饭里。这样从视觉上,饭菜就能变少一半。
有同学站出来投诉,班主任回答:“这饭菜是农民伯伯辛苦种出来的。我们不应该浪费,对吧?”
还有校领导对举手反映“饭菜难吃”的同学公开回应:“学校的饭绝对是可口的,绝对是充满营养的。很多校代表都没写这个问题,为什么就你写了?可能是你挑食。”
我认为这里面最致命的症结是:层层压抑感受自主权。
什么意思?饭菜可不可口,每个吃饭的同学说了不算,老师、校领导说了才算。
所有“带饭攻防战”,或不吃装吃的“生存技巧”,都是在一个给定的大前提之下展开的:“学校的饭绝对可口,你觉得不好吃是你自己的问题。”
在感受层面把问题的萌芽遏制住之后,就不会出现响亮的表示不满的声音,更不会由于大面积不满而引发不可控风波。
用来压抑感受的方式有两种:
一是以权“服”人,不是说服的服,而是服不服的服。我是校长我是老师,我说了算,我的感受就是你的感受。
二是道德绑架。“农民伯伯辛辛苦苦,你怎么还敢嫌弃”。
每一种都是经不起推敲的。第一种,你觉得好吃,我就不能觉得难吃吗?而且你嘴上说好吃就代表你心里真的认为好吃吗?
第二种,农民伯伯辛辛苦苦跟饭菜好吃难吃有关系吗?农民伯伯辛辛苦苦,你都敢把它做那么难吃,我为什么不能说呢?
但是这两种“武器”的使用,不是为了跟你说理的,而是为了消灭说理空间。你会发现很多管理者并不善于讲道理,但是他们很善于不让你讲道理,他们有本事让你开口的那一刻就觉得自己错了。
因为缺乏说理空间、说理意识、说理习惯,所以沉默的大多数也成为永恒的教具,“别人不说话,就你事多。”
重要的不是你说的事存不存在,而是你竟然敢说。既然你开口了,那么事情本身就不重要了,你的“事多”才是事。
由于感受被压抑地如此彻底而成功,每一个想要提出问题的人,都会先怀疑自己。哪怕你鼓起勇气,克服了自我怀疑,也很难找到其他人协调行动,寻找办法。
所以明明是交了钱又被亏待的人,非但不能大声表达不满,哪怕私力救济,也只能偷偷摸摸,像做贼一样心虚。
餐费我照样交给你,我自己另外带饭给孩子吃,我还得怕你发现。其实真正应该尴尬的,到底是谁呢?
喂饱孩子本来是你的任务,你没干好,我悄悄替你干了,我还得替你遮掩。孩子还得假装吃掉了饭,来证明“学校的饭绝对可口。”
这种主客关系的逆转,在人类学意义上,也是一种奇迹了。
对,还有一个绝招,让孩子们相互监督,相互举报。孩子吃点东西就像走私货物一样惊险刺激。
经过这一系列的操作,“学校的饭不好吃”这件简单的事,就被置换了孩子的自我怀疑和孩子间的勾心斗角。客观问题变成了主观问题、思想问题。
所以我认为病根在于,孩子的感受遭到了系统性的剥夺。孩子不能用自己的身体直接感受,不能用自己的嘴巴直接说。
这种剥夺的后果,绝不仅体现于饭菜难吃这个点上。饭菜问题的解决,也不能局限于“加强监管”的思维。
换句话说,作为家长,哪怕我们对于食品供应链管理一无所知,我们依然可以做一件事,那就是鼓励孩子正视自己的感受。哪怕不说,也要正视自己的感受。对于相互举报,每个心智正常的家长更要自觉抵制。
孩子吃口东西,不该这么难。孩子说一句饭菜难吃,更不该这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