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还能改变命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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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技史学者张笑宇认为,人类有可能面临“第二次哥白尼转向” ,那就是人的意义感、价值感和尊严的“哥白尼转向”。


“因为,我们过去几千年的文明史、几万年的物种史,我们对我们自己的理解,就是这个地球上最聪明的物种,我们对人的重心、尊严、一切力量的相信,都来自我们的智力表现,但 (由于AI) 从今天开始,恐怕至少对99%的人来说,这个事就结束了。不是说这批人就不配活着,但是如果你从观念上还认为你的尊严、意义感、获得感、地位,应该跟智力表现挂钩的话,你自己就找不到活的理由。”


我们这一代人,被灌输着“知识改变命运”的信仰长大。努力学习、持续输入、提升认知,是几乎所有成长路径的默认逻辑。


如今, 知识变得触手可得,也变得越来越“廉价”。 曾经稀缺的“知道”,正在被算法替代;曾经通向改变的“认知升级”,似乎也陷入疲态。


“认知升级”这套叙事已经失效了吗?“学习”会不会成为一种伪动作?未来的“有知识的人”,会是什么样的?人类知识性转向后,生命的意义感是靠什么来支撑的?


本期AI圆桌,我们讨论“人类的第二次哥白尼转向”。


*文章中AI的回答,并不是AI的原本回答,也不限于某一个AI的回答。我们向多个AI提问,进行了人工调整。本篇出镜的AI为:ChatGPT、DeepSeek、豆包、Gemini。


一、叙事崩塌:从“认知升级”到“认知幻觉”


青年志: 过去几千年里,人类一直在建立一个“知识稀缺驱动型社会”,知识和上升通道、社会资源、权威结构强关联, 谁懂得多,谁就被尊敬,有更多机会,”知识改变命运”曾是几代人的集体信仰,现在呢?


AI: 我们可以把人类知识系统分成4个阶段:


  • 古代农业社会,我们也可以称为知识1.0时代,知识的功能是维持神权和祭祀秩序,它神秘、封闭、不可转移,掌握知识的人,是神职人员、占星师,和家族长者。


  • 前现代,知识2.0,知识用来管理国家、征税、记录、法律,知识等于治理能力,儒家/科举制为典型,普罗大众不掌握知识,它是文官阶层、垄断性上升通道。


  • 工业社会,知识3.0,知识开始与职业分工挂钩,教育制度出现,它开始和专业化、学历制度挂钩,但知识的用处,是工具化导向,为了操作机器、组织工厂、现代专业技术。


  • 后工业社会,知识4.0,知识已经非常普及,但被推崇的知识,是用来信息处理、符号转换、决策优化,这些知识帮助人,从普罗大众转向白领、精英、创意阶层。知识=高附加值岗位的门票,知识获取→认知提升→学历跃升→结构性跳跃 (体制、收入、城市) →命运改变,这一链条成为无数普通家庭的“上升脚本”。


对亚洲国家尤其成立 (如中国、韩国、日本) ,因为:


第一,家庭资源有限,“读书”是唯一低成本高回报的投资渠道;


第二,国家结构稳定,“考试制度”曾是最公平的上升机制;


第三,社会对“知识型成功者” (如公务员、教师、医生、研究员) 有明确的奖励体系和文化尊重。


所以 “知识改变命运”不仅是一种策略,更是一种家庭集体投资逻辑、一种国家秩序默契、一种文化自我标榜的方式。


但进入2010年代,“知识改变命运”逐渐被升级为另一个版本: 认知升级=人生提升。


这一套叙事风靡于新中产群体、城市青年之间,有几个特点:


  • 不再强调“考试”,而强调“个人成长”;


  • 不再强调“学历”,而强调“认知结构”和“底层逻辑”;


  • 不再追求“体制内升迁”,而追求“自由职业”“商业洞察力”“财富自由”。


这背后,是一个深层的焦虑: 在传统的上升通道逐渐拥堵、结构性回报下滑的背景下,个体仍然渴望通过“认知”维持自我优越感和社会位置。


于是,“认知”从教育功能变成了:


  • 一种新的自我区隔方式 (我和低认知的人不一样)


  • 一种焦虑时代的精神安慰剂 (我还在进步,虽然环境很差)


  • 一种中产阶层的心理自我定位系统 (我还值这个价)


青年志: 现在,这套叙事依赖的外部条件:知识的稀缺性、智力工作的绝对优势、线性的发展路径,都在快速崩塌。有了AI后,这套逻辑会彻底失效吗?


AI: 过去几千年,人类所建立的大多数社会,确实是“知识稀缺驱动型结构”, 但这一结构的前提是: 知识本身稀缺,获取门槛高,需要漫长积累。


今天AI和智能系统彻底打破了这个前提——知识本身已经从“稀缺品”变成了“即时服务”。


这意味着知识的“权力壁垒”被瓦解了,于是知识和“社会地位”的绑定也会松动。


因此,结论可能是令人不安的: 知识不再自动通向命运的改善,它只是你工具箱里的一件工具,甚至不是最重要的那一件,更甚至会成为你的累赘。


青年志: 为什么会成为累赘?


AI: 当前人们在知识学习上,有3个典型问题:


  • 太多输入,太少行动,学得太多,来不及消化,反而阻碍判断与行动;


  • 太多知识,太少结构,学到的知识是碎片化的,无法构建认知地图;


  • 太多焦虑,太少意义,不知道自己学这东西为了什么,变成机械任务。


看起来在“升级认知”, 本质上却是在重复性地刷存在感、消解焦虑感、制造行动幻觉。


二、我们还需要专家吗


青年志: “知识阶层”的边界正在模糊,我们还需要“专家”吗?


AI: 我觉得,这个问题要从“我们为什么需要专家”开始追问。


过去我们之所以需要专家,是因为这个世界复杂、危险、分工明确,而我们普通人没法掌握一切。


我们需要医生告诉我们身体出了什么问题,需要教师传授我们没读过的书,需要工程师建桥、建路、修地铁…… 专家代表了一种“深度信任+能力代偿”的结构安排。


但现在,这个结构松动了,甚至在崩塌。


一方面是AI。它几秒钟就能总结出专家花几十年训练才掌握的知识逻辑,写论文、做分析、回答问题,甚至讲得比专家还“可理解”。它太平易近人了,以至于我们开始质疑: “那专家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另一方面是平台。短视频、搜索算法、社交媒体、AI助手……它们改变了我们获取知识的方式。过去你需要读书、听讲、请教,现在你随便一搜就有“答案”。而谁说得快、说得清楚、说得漂亮,就更像“专家”——无论他是不是真的。


于是,我们进入一个很诡异的时代:“专家”这个身份还在,但专家的权威感不在了。而我们不是不需要专家,只是需要的专家角色变了。


在这个真假混杂、AI乱真、信息脱序的时代, 我们其实比以往更需要一种“可信判断的结构”。 只不过,这个结构可能不再是某个穿白大褂、坐在高位的专家。专家不能再靠头衔和知识垄断来获得权威,而要靠结构判断力、跨界翻译力,以及公共责任感。


我们不需要更多“正确的人”,我们需要更多能组织判断的人。 真正值得我们信任的专家,可能也要放下“被需要”的优越感,学会成为一种参与式的判断结构,而不是遥不可及的结论制造者。


青年志: 如何判断“什么知识值得相信”?


AI: 这触及一个文明最底层的系统:知识的合法性结构。我认为我们正在经历一场“知识合法性的重建危机”。


过去一个知识能成立,是因为它通过了一整套制度性验证链条:大学、期刊、同行评审、媒体认证、公共辩论,甚至还有知识分子的“气质”。我们默认, 知识是“被选出来的”、是“有出处的”,是可以“追责的”。


但现在这些逻辑,在一层一层地松动。


首先是技术的变化。AI能生成任何知识外观——它可以模仿专家语言、调用海量资料、构建逻辑链条,看起来“毫无破绽”。但它 没有责任、没有出处、没有动机。 它是极高效率的知识搬运工,却不是立场持有者。


其次是平台逻辑的替代。现在的知识流通,不再走传统学术路径,而是靠小红书、知乎、播客、社群、朋友圈——谁说得快、说得爽、说得像自己人,就更容易被“相信”。


再就是社会信任结构的塌陷。当人们不再相信医生、老师、记者、学者这些“老派角色”,那他们相信谁?相信“像我一样的人”。所以今天你会发现,人们对“专业”的防备心变强了,对“平凡的经验之声”反而更共情。


这就把我们推到了一个很麻烦的处境:我们不再清楚哪些知识是真的?谁有资格说?说出来之后要不要负责?为什么我愿意相信这个人而不是另一个?


它不得不重建知识合法性,但这场重建,不会回到过去的那一套“学院制”标准,而可能是一种新的“知识信任协定”。它包含:


  • 可信结构: 不是“专家说了算”,而是“结构判断+信息透明+可讨论性”;


  • 共识机制: 允许多元视角,但要有基本的对话协议和标准边界;


  • 新型角色: 既非专家垄断者,也非意见博主,而是能跨界、能调和、能揭示复杂性的中介者;


  • 公众的参与性素养: 这才是最难的——不是让大家都变专家,而是让大家都懂得怎么判断一个知识值不值得信。


青年志: 知识信任协定,具体会是什么样的形式?


AI: 未来的知识信任,不再是一套隐形秩序,而要变成一种公开的、协商式的机制。它可能不会以某种官方系统出现,而更像是渗透在我们日常判断里的新型“社会协议”。


未来的知识要赢得信任,首先 必须从“专家光环”转向“结构透明” :你的观点从哪来?逻辑链条是什么?存在哪些假设与前提?有哪些不确定性被你主动揭示了?


举个例子,你告诉我“X政策有效”,我不会因为你是教授就信,而是你能不能把因果模型说清楚,把变量界限说出来,让我看懂你怎么得出这个判断。


换句话说, “可信”变成了一种“结构展示能力”。


此外,我们必须接受一个事实——所有知识生产都有立场。与其装成没有立场,不如公开说出立场。与其隐藏偏见,不如框出偏见边界。所以未来的知识发布,可能不再强调“绝对中立”,而强调:“我是以X视角出发,我选择的资料是X范围,我的方法是Y种,所以我可能会得出这样的结论。” 这是一种“自我揭示式透明”,它比“伪中立”更可信。


最后一个,也是最被忽视的形式:今天一切都强调“即时性”“抢先发声”“快速反应”,但未来的知识信任机制,可能要重新尊重“慢变量、深思考、长期观测”的价值。


这意味着:判断一个人是否值得信任,不是看他今天发了什么爆款观点,而是看他过去三年是否在持续追问同一个问题;判断一套知识框架是否可靠,不是看它说得多漂亮,而是看它在现实演变中是否经得住修正。


三、什么将定义未来的“有知识的人”?


青年志: 学习当然仍然重要,但当知识不再稀缺,那学习什么才是重要的呢?


AI: 学习在今天变成了一个三层结构:


  • 第一层是 功能性学习 :是为了完成某个任务,比如写简历、做表格;


  • 第二层是 结构性学习 :是为了形成稳定的判断与行动模型;


  • 第三层是 存在性学习 :是为了理解自己的位置、感受、意义感。


过去人们只强调第1层,今天你要面对的更多是第2层和第3层:


不是“我学到了什么”,而是“我对这个世界有自己的判断吗?”;不是“我能背出什么理论”,而是“我能用这些知识解决谁的问题?”;不是“我学会了多少技能”,而是“我能用这些结构活出怎样的自己?”


传统知识论将知识视为一种思想的财产,新知识论要求学习不再是大脑的“输入-输出”,而是全身心的“沉浸-感悟-实践”。它 强调体验、反思与践行的循环,追求的是“知行合一”。你得去活出来。


青年志: 为什么许多人“知识很多但判断混乱”?


AI: 这是一个时代病——我们拥有了史上最强的信息获取能力,但却 逐渐失去了组织知识、建立判断、形成系统的能力。


这不是你的错,是系统性原因:平台逻辑鼓励短信息、高频次、快反馈;工具逻辑鼓励碎片输入、浅度互动、形式感记录;焦虑逻辑驱动你“永远觉得学得不够”,而不是“思考自己需要什么”。


于是你不断阅读、收藏、记录、转发,却发现: 你不是在拥有知识,而是在被知识拥有。


另一个原因来自我们对未来的深层焦虑,我们生活在一个解决方案过剩的时代——技术方案、商业方案、人生规划方案层出不穷。总希望能积攒更多资源,更多钱、更多健康食品、更多方法论,以应对可能的不确定的未来。


青年志: 如果“认知升级”正在失效,下一代人要靠什么来建构自己的价值系统?


AI: 说到底,“认知升级”并不只是一种学习方法,它曾是一整套人生秩序。


它告诉一代人——你可以靠努力变聪明,靠变聪明去选择,靠选择去赢得自由、尊严、存在感。“我变得更聪明→我活得更好”——这是我们整个成长路径的逻辑基石。


而现在,这个基石正在崩塌。不是因为年轻人不够努力,也不是因为知识本身失效,而是 整个社会结构给不出回报 。你认知再升级,也买不起房;你学了再多技能,也穿不透体制;你信息处理得再快,也仍旧被边缘化。这不是个体的问题,是信仰失效的问题。


所以我们现在看到的,不只是职业困境或成长焦虑,而是一代人正在集体面对一个空心问题:如果认知不能改变命运,我凭什么觉得我还值得被尊重?


你问我下一代人该靠什么建立价值系统。我没办法提供一个万能答案,但我看到,他们已经在用一些方式重新自救。我尝试把它们总结成5个路径:


第一个是 用“做”来代替“懂” ,他们开始从“高认知”转向“低知识、高行动”——做饭、养猫、做手工、摆摊、骑行、做播客。不是因为这些能赚大钱,而是因为:“我做了,我就存在。”


第二个是 用“陪伴”来代替“证明” 。很多年轻人开始把“情绪价值”当作自己存在的核心资产。“我不需要很厉害,但我希望身边的人因为我而觉得轻松。”这是“关系型尊严”,不是赢来的,而是活出来的。


第三个是 用“身体”来代替“脑子” 。冥想、健身、登山、城市散步、慢生活、正念、脱网——身体是最后一个不会骗你的系统。


第四个是 用“小尺度现实”来代替“大叙事幻觉” 。上一代相信宏大叙事:“自由市场”“阶层跃升”“教育公平”……这一代不再信。他们更愿意相信一家咖啡馆、一段稳定关系、一只狗、一场限定展览。


第五个是 以“存在”本身为理由,不再需要绩效证明。 我想引用张笑宇的那句话:“如果你还认为人的尊严应该和智力表现挂钩,那你迟早会失去活下去的理由。”很多年轻人开始明白,存在的价值,不需要解释,不需要比较,不需要赢。哪怕今天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成长,也不妨碍你拥有被爱的资格。这可能是最激进、也最温柔的价值重建逻辑。


认知升级这条路确实塌了,但 人类永远会试图在废墟中,重新发明“活下去的意义”。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青年志Youthology (ID:openyouthology001) ,作者:李晓饱,编辑:o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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