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为你好”式关心，正在伤害孩子

你是否也曾站在孩子的房门口，听着里面的抽泣或愤怒的争辩，内心天人交战？

• “我是不是管得太严了？”

•  “可如果现在不管，以后走上歪路怎么办？”

•  “为什么我明明是为他好，他却离我越来越远？”

这几乎是每个中国父母都经历过的内心拷问。我们都希望孩子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但 “管教”孩子的边界到底在哪里？

一项追踪中国城镇家庭长达8年 （2013-2021） 的研究，揭示了一个令人警醒的真相：曾被认为对孩子有一定“保护作用”的严厉管教方式，其积极效果不仅完全消失，甚至开始损害孩子的生理健康系统。而在这8年里，父母们明明变得更开明，更愿意倾听和支持孩子的独立想法了，但这种“好的改变”，却没有在研究中直接换来孩子更好的情绪和行为表现。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什么让曾经可能奏效的管教变成了如今的“毒药”？ 又是什么让公认的“自主支持”在中国家庭的土壤里暂时失效了？

让我们跟随这篇文献《Parental autonomy support and psychological control and children's biobehavioral functioning: Historical cohort differences in urban China （父母自主支持、心理控制与儿童生物行为表现：中国城市的时代变迁研究） 》，了解一下这种变化吧。

一项双重发现：来自中国家庭的“意外”与“谜题”

中国家庭在时代变迁下，心理控制与自主支持对儿童的教养作用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研究结果显示：

一、“心理控制”的适应性正在消退 

研究最引人注目的发现，是“心理控制”这一教养方式的作用发生了逆转。

1. 2013年“过去时”的模式：一个“严厉的保护者” 

在2013年的研究数据中，父母的心理控制呈现出一种复杂的、甚至带有“保护性”色彩的面貌。具体来说，研究结果显示，在控制了其他变量后，父母更高水平的心理控制，与儿童更少的外化问题行为 （如攻击、违纪等） 以及更好的情绪调节能力显著相关。

这一发现，与以往研究结果相呼应 (Cheah et al.， 2019) 。在传统的、更强调集体主义和家庭荣誉的文化框架下，父母的“管教”和“约束”常常被赋予“责任”与“关爱”的内涵。当家庭高度认同这种群体导向的价值观时，孩子也可能更容易将父母的控制行为解读为一种积极的、为自己好的引导，而非纯粹的个人压制。

在那个时期，“严管出高徒”的观念，似乎仍在一定程度上发挥着作用，心理控制在行为层面上扮演了一个“严厉的保护者”角色。

2. 2021 年“现在时”的变化：从“保护”到“损伤” 

然而，仅仅8年后，原有模式发生了改变。在2021年的数据中，心理控制与儿童外化问题、情绪调节能力之间的积极关联完全消失，不再具有任何统计上的显著性。 与此同时，一个新的、更深层次的负面关联被揭示出来：父母的心理控制，开始与儿童生理层面一个关键的适应不良指标——更低的迷走神经抑制 （vagal suppression） 呈现出关联性。

迷走神经抑制是衡量个体在面对压力时，副交感神经系统灵活调节能力的核心生理指标。 在面对挑战时，健康的生理系统能够灵活地“抑制”迷走神经活动，以调动心率等生理资源来积极应对 (Porges， 2007) 。而更低的迷走神经抑制，则通常意味着个体的生物调节系统在压力下变得僵化、低效，或处于一种回避状态  (Tu et al.， 2019) 。

这一结果表明，到了2021年，儿童在面对父母的心理控制时，其生理系统可能已无法做出积极的、适应性的调节，反而表现出一种适应不良的生理反应模式。心理控制的负面影响，已不再仅仅停留在心理和行为层面，而是开始与可能损害儿童长期健康的生理调节机制产生关联。

这就像一种曾经在特定条件下被认为有效的“老药方”，在新的时代环境下，其治疗效果不仅完全失效，甚至还产生了直接损害身体核心机能的副作用。心理控制的代价，从单纯的“心理不悦”，渗透到了“生理损伤”的层面。

 二、“自主支持”的积极作用似乎消失了？

研究发现了一个明确的积极趋势：父母的自主支持行为在增加。研究数据显示，从2013年到2021年，父母在亲子互动中所表现出的自主支持行为 (autonomy support) ，在统计学上有了显著的提升。

这意味着，在实践层面，2021年的父母相比于2013年的父母，确实在：

• 更倾向于认可孩子的观点：他们更多地承认和接纳孩子作为独立个体的视角。

• 更鼓励孩子主动表达：他们更频繁地使用鼓励性的语言来引导孩子表达想法、参与决策。

• 更支持孩子的自主探索：在行为上，他们更多地跟随孩子的引导，为孩子的自主性发展提供了更多空间。

这一趋势与中国社会近年来对个性化、自主性价值日益重视的宏观背景相符，也反映了前沿育儿理念在家庭教育实践中的逐步渗透。

然而，一个与理论预期不符的结果随之出现： 自主支持的投入与儿童适应性的产出之间，并未建立起直接的、显著的关联。 研究结果清晰地显示，尽管父母的“自主支持”水平在提升，但这种被全球大量研究证实为积极的教养方式，在本次研究的特定测量指标中，并没有带来预期的改善效果。

具体来说：

• 父母更高水平的自主支持，与儿童更低的外化问题 （如攻击性、纪律问题） 或内化问题 （如焦虑、抑郁迹象） 之间，没有表现出显著的统计学关联。

• 同样，父母更多的自主支持行为，也未能显著预测儿童更高的情绪调节能力。

换言之， 研究数据无法支持“父母越支持自主，孩子的适应问题就越少”这一直接的因果推论。 这一结果似乎与大量经典文献的结论产生了矛盾，也可能让许多正在努力实践自主支持型教养的父母感到困惑：为什么这种积极投入，未能直接体现在减少孩子的行为与情绪问题上？

解密两种“控制”：你的“管教”，是孩子的“护栏”还是“枷锁”？

要解答这两个疑问，我们需要更深入地探讨。

在心理学上，父母对孩子的控制被清晰地分为两种，它们的出发点和影响相去甚远。

1. “行为控制” —— 给孩子的行为世界设立“护栏” 

这是一种外部世界的引导。它指的是父母为孩子的具体行为划定清晰、合理的边界和规则。它更像一位负责任的建筑师，为孩子成长的“大厦”搭建稳固的脚手架。

它的核心是“结构”与“安全”，比如规定晚上10点前必须回家；限制每天玩电子产品的总时长；要求孩子和朋友出去玩要告知父母地点和同伴。

它的目的在于保护，这种控制帮助孩子建立规则感，有效规避外界风险。因此，研究普遍认为，恰当的行为控制与积极的成长结果相关，能让孩子更有安全感，更少出现问题行为。

2. “心理控制”  —— 试图成为掌控孩子内心的“枷锁” 

这是一种内部世界的侵入。它指的是父母试图渗透、操纵孩子的内心世界，包括他们的思想、情感和个人选择，迫使其与自己的意愿和价值观保持一致。它更像一个黑客，试图改写孩子心灵的底层代码。

它的核心是“操纵”与“吞噬”：常见的方式包括：

• 诱导内疚：“妈妈这么辛苦都是为了你，你怎么还让我操心？你太不懂事了！”

• 撤回关爱：“你再不听话，我就不爱你了！你不是我的好孩子！”

• 羞辱贬低：“这点小事都做不好，真没用，你看隔壁的XXX…”

• 否定感受：“这有什么好难过的？不许哭！坚强一点！”

它的目的在于同化：这种控制传递的核心信息是：“你的感受和想法是错的、不重要的、不被接受的，只有变得和我一样，你才配得到爱。”它会切断孩子与自己真实感受的连接，让他们不再相信自己的内心。

3. 两种控制的作用差异 

这两种控制的实践和意义，在全球范围内差异巨大。

“心理控制”几乎是跨文化的“公敌”。无论在哪种文化背景下，这种侵入孩子内心世界的行为都被证实是有害的。因为它从根本上否定了孩子的独立人格，是对其存在本身的贬低。

但“行为控制”的结果表现出文化差异。

在一些传统的、更强调集体主义的文化中，严格的行为管教常常与父母高强度的温暖、牺牲和情感联结并存。因此，孩子更容易将这种“严管”解读为“关心”和“保护”。但在另一些更强调个人主义的文化中，同样的行为控制则更容易被视为对个人自由的侵犯。

而当今中国，正处在一个独一无二的文化交汇点：父母们可能仍在沿用传统文化中“高控制、高温暖”的教养逻辑，但孩子们却在通过互联网和现代教育，吸收着强调个人边界和独立思想的现代价值观。

这种 父母与子女之间的文化差异，正是导致亲子冲突加剧，以及“心理控制”效果急剧反转的深层原因。

揭开“意外”与“谜题”的原因

现在，让我们回到研究中那个令人不安的发现，看看这背后更深层的心理和生理机制。

一、为何“心理控制”的积极作用消失，甚至变得有害？

研究发现，在2021年，父母的心理控制与孩子生理层面一个关键指标—— 迷走神经抑制 （vagal suppression）  的弱化直接挂钩。

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想象一下，我们每个人的身体里都有一条“冷静神经”——迷走神经。当我们面对压力时，这条神经会灵活地进行“抑制”调节，帮助我们动员能量去应对，事后又能迅速恢复平静。它就像一个高效的“压力管理系统”。

而父母的心理控制，就像持续不断地对着这个系统大喊大叫、反复拉扯、发出矛盾的指令。 久而久之，这个系统就会精疲力竭、反应迟钝，甚至“宕机”。孩子会变得要么对压力麻木，要么过度反应，难以平复。这在生理上，为日后的焦虑症、抑郁症以及各种压力相关的心身疾病埋下了隐患。

简而言之，心理控制不再只是“让孩子不开心”，它正在从生理层面，摧毁孩子应对未来世界压力的核心能力。

二、为何“自主支持”这一公认的“养分”会暂时失效？

1. 作用维度的差异——自主支持的功能可能更多在于“发展促进”，而非“问题预防” 

心理学研究区分了两类儿童发展结果：与“需求受挫”相关的适应不良指标 （如问题行为） ，和与“需求满足”相关的积极发展指标 （如社交能力、学业成就） 。

本研究的测量重点主要在于前者。而“自主支持”的核心作用机制，可能并非直接“修正”问题，而是通过满足儿童的内在心理需求，从而激发其积极发展的潜能  (Xiong et al.， 2022) ，其主要功能可能不在于“守住底线” （减少问题） ，而在于“拔高上限”以促进发展。

因此，自主支持的显著影响，可能更多地体现在更高的内在动机、社交能力和创造力等维度上。

2. 发展阶段的调节作用——其关键影响期可能在青春期而非童年中期 

儿童在不同发展阶段有不同的核心需求。本研究的对象是童年中期的儿童，他们对外部规则和结构仍有较强依赖。

而自主支持所强调的尊重与独立，其重要性在青春期——个体化需求达到顶峰的时期——会变得至关重要。此时，青少年对父母是否尊重其个人空间和思想变得异常敏感 (Blakemore & Mills， 2014) 。因此，童年中期的自主支持，更像是一项着眼于未来的长线投资，显著的效果将在青春期集中体现，帮助孩子平稳度过身份认同危机，并维系健康的亲子关系。

综上所述，“自主支持”预期效果的“未显现”，并非其无效，评估自主支持的价值需要更全面、更长远的视角。

新时代育儿手册：如何“管”得有效，“爱”得自由？

理解了这些，新时代下，父母对孩子的管教便有了更清晰的方向。

1. 适当“行为控制” 

请大胆地在道德、健康、安全这三大领域为孩子的行为设立清晰、温暖的规则。这是家长的合法权威，也是职责所在。

• 健康规则：“晚上10点必须放下手机睡觉，这关系到你的身体发育。”

• 安全规则：“和同学出去玩，需要让爸妈知道地点和时间，你的安全最重要。”

• 道德规则：“对人有礼貌、不说谎、不拿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这是我们为人处世的基本准则。”

2. 耐心提供“自主支持” 

父母可以把自主支持当作一种习惯。

• 当孩子害怕时，不说：“这有什么好怕的？”可以说：“听起来这个对你来说确实很可怕。别担心，我陪着你，我们一起来看看怎么办。”

• 当孩子犯错让你失望时，不说：“你太让我失望了！”

可以说：“你这样做让妈妈感到很难过，因为我担心这会给你带来不好的影响。我们能聊聊当时你是怎么想的吗？”通过表达自己的感受，开启沟通。

• 当孩子有不同想法时，不说：“你小孩子懂什么，听我的没错。”

可以说：“这个想法很有意思，和我的不一样。能多和我说说你的理由吗？”

3. 学会“自我审视” 

这是最难，也最重要的一步。在父母要对孩子提出要求时，问自己一个问题：

“我现在的要求，是关乎孩子的安全、健康和品德发展，还是仅仅关乎我自己的个人偏好、社会比较下的焦虑、或者一时的方便和‘面子’？”

这个小小的自我提问，能帮你守住“行为控制”和“心理控制”之间那条最关键的边界。

结语：从“控制”到“引领”，培养面向未来的孩子

这项研究告诉我们，育儿没有永恒不变的“金科玉律”。曾经被默许甚至推崇的某些“中国式管教”，在新的时代浪潮下，正在失效甚至变得有害。

育儿的智慧，在于精准地区分“行为控制”与“心理控制”，在于深刻理解文化与时代对教养的重塑，更在于拥有一种“静待花开”的耐心和远见。

我们的目标，从来不是培养一个完全顺从的、没有自我意志的个体，而是养育一个内心丰盈、精神独立、能够自我调节、并永远相信自己内在声音的、完整的人。

从僵化的“控制”走向灵活的“引领”，从单向的“管教”走向双向的“连接”，这或许才是我们这一代父母，能给予孩子的最宝贵的礼物。

参考文献

Xu， J.， Chen， X.， Liu， S.， Weng， X.， Zhang， H.， Yi， Z.， Gao， M. (Miranda)， & Han， Z. R. (2024). Parental autonomy support and psychological control and children’s biobehavioral functioning: Historical cohort differences in urban China. Child Development， 95(6)， 2166–2177. https://doi.org/10.1111/cdev.14145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简单心理Uni ，作者：简单心理Uni，汉化编辑：Estrella，责编：Auror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