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如何破局?
一、“战略就是占领一个地方”
陈为: 关于战略,很多人对它有不同定义、不同解读。
您的《经营方略》 (全新修订版) 开篇第一章就是讲战略的。说什么是战略呢?战略就是占领一个地方。这个定义好像挺通俗,但又很本质,让人印象很深。为什么这么讲,这背后有什么思考?
宋志平: 战略就是占领一个地方,这是巴顿将军的一个核心思想,他当年打仗的时候,就是 快速地 占领那些他认为最重要的地方。 当然 , 这也 意味着不可能同时占领很多地方, 会 有 取舍 ,就是做什么和不做什么 。 我们通俗地讲,战略就是 研究 做什么的学问。 包括 做什么和不做什么 ; 多做什么,少做什么 ; 先做什么,后做什么 。 所以, 我引用了巴顿将军的这句话, “ 战略 就 是占领一个地方 ”, 让大家更加清晰地 去理解战略。 到底你要去干什么,要占领什么地方?
陈为: 选择赛道也是战略考量的一部分,您提到一个观点,企业一定得深耕大行业。我们近几年的观察发现,有的企业家管理能力未必更高明,但是他选的赛道特别好,就能脱颖而出。其实,大赛道往往竞争更激烈,您为什么鼓励大家要深耕大赛道呢?
宋志平: 像 中国 建材 、 国药 等 这些 比较大的央企, 深耕大赛道是我对 他们的 战略 建议。 如果 这样的大企业 选择小赛道,这个小赛道 就像 一个小脸盆, 大 央企 是 一块大石头, 大石头砸进小脸盆, 一下就 容易 砸坏了, 自己做不成, 别人也做不了 了 。 而大赛道 的市场空间大,容得下 很多大企业的 成长。比如 在 建材 行业里 选择 做 水泥,水泥行业占建材行业 GDP的70%,这 就 是一个大赛道,一年有上万亿的收入 。 再比如 医药, 选择 医药分销,这 也是 一个大赛道。
这里其实 不是说所有企业都要选大赛道,一些专精特新企业 、 中小微企业,就可以选小众行业。 战略 不是千篇一律的,也不是千人一面的,它 与外部 环境 、 企业 自身 情况 和 企业家的价值观 都是 密切相关的 。 没有所谓最好的战略,只有最适合的战略。
二、曾同时任两家央企董事长,秘诀何在?
陈为: 很多东西抓住本质之后,其实也没有那么复杂,大道至简。在管理上,原来也听您说核心在于点燃员工心里的火,就是要抓住本质。
宋志平: 如果做管理, 就是要学习如何 调动人的积极性, 这就是本质 。 管理 最重要的是对人心的把握 、 对人性的把握 。 做企业归根 结底 是做人的工作 、 做人心的工作,把这个 事情 做好 了 , 就是 抓住了管理的本质和真谛 。 如果抓不住这个本质,那 学来学去 还是学 不到 要领 的 。
陈为: 学习不能去学那些细枝末节,得抓住根源、抓住本质和真谛。其实大家也很好奇,您原来是央企里的双料董事长,而且当时这两个央企的基础都一般,但是在您手上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能同时把这两个任务都完成得很好,您觉得关键是做对了什么?
宋志平: 我觉得做董事长主要是做决策,尤其是战略决策 。 这么多年,大家 常 问我当董事长都干什么呢,主要工作是什么?我 认为 有三条:
第一, 战略决策 。 战略是别人代替不了的, 尽管企业 有 专门的 战略 规划 部门 和机构 ,大家可以出主意,但最后做决策 时, 董事长 发挥的作用很关键 。 在方寸之中, 要 把那个 决策的 按钮 按下去 , 甚至 有时候按下去后面 的事情 就不由你了。 所以 我就总想,做战略 确实是 个难事 。 它 不是想一遍、两遍,也不是想七遍、八遍,可能是想几十遍、上百遍,战战兢兢 、 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 才能做出一个正确的选择, 这是很 艰难的 。 这么多年,这是我 在企业里 的第一件大事。
第二件事就是 选人用人 ,战略 制定 了以后, 有没有合适的人 理解战略,有战略执行力 ? 假定找不到合适的人,那么即使有个好战略,最后 可能 也做不成, 甚至 也不知道到底是战略错了还是用人错了。 毛主席有一句话, “ 政治 路线确定之后,干部就是决定的因素 ” 。 我们 常常探讨, 做企业是先事后人,还是先人后事 。 其实应该 辩证地看 待 , 在做战略的时候是先事后人,但定 好 战略后, 落地执行的时候 就 得考虑 先人后事了。
第三件事, 文化 布道 ,什么 是 布道?战略虽然是 企业 领导定的, 但是战略执行要 大家共同 来做 。 作为企业董事长,不光要制定战略,还要给大家讲清楚你的战略意图、经营思路,让大家都理解。只有理解了你的意图和思路,才能正确做事,步调一致。我不太赞成董事长一天到晚纠正大家的动作,纠正动作可以让部下去做,最重要的是纠正大家的思想,是不是真正理解了这个战略,明白战略意图?这个清晰了,步调就容易一致;如果没搞明白,大家光顾着往前跑,那可能跑的方向、目标 就 都错了。
战略决策 , 选人用人 , 文化 布道,这三件事是我最重要的事情。
陈为: 这也是在“根”上下功夫,因为人的思路变了,他的行动才能跟得上。
宋志平: 对,这其实是 根儿上的事。
陈为: 在管理上,很多大公司容易患上大企业病,但其实不少中小公司也有大企业病、也会有官僚主义。我开玩笑,这就像一个小孩、青年,就得高血压了。从您的体会来讲,为什么很多小公司也会得大企业病?
宋志平: 大企业病,顾名思义,是企业大了以后才得 的 , 主要表现为 大企业 机构臃肿、 管理混乱、 人浮于事、士气低沉 而导致的效率降低 。但这种 “ 大企业病 ”, 有时候 也会在 一些中小企业反映出来 。
我有时候想这可能跟人性有关系,不管是中型企业还是小企业,有些人当了企业领导以后,会比较注重权威,会发号施令,也就是刚才提到的官僚主义。不管是中型企业也好、小企业也好,也都会有部门林立,部门之间也会产生一些纠葛和矛盾,使得效率降低。
一般来讲,大企业 容易得 大企业病,不同程度而已。但是 对于 中小企业,其实也 要去 克服这种官僚主义 、 部门 之间 闹矛盾等等,这 样 会 降低 企业的效率。总之, 企业 的 竞争主要靠效率,有效率才有优势 。 如果效率降低,这个企业就在竞争中失去了优势 。
陈为: 这对领导者也提出了高要求,需要自律和清醒地去塑造一种诚信务实的企业文化。
三、什么样的人,适合当领导?
陈为: 您提到领导者的素质,我记得书里讲得很清楚,有4点:方向感、亲和力、责任心、决断力。您觉得这是当领导的关键。我当时看的时候,就好奇这个“亲和力”,好像西方有些企业领导也不太有亲和力。这个您怎么看?
宋志平: 确实, 东西方 文化的 不同 会影响到企业领导的一些作用。 西方是比较个性化的文化,往往是靠制度 来约束大家 ,重视效率, 允许 个性的发挥 和 声张。 而 中国是集体主义文化,更加重视团队精神,对 企业 领导的要求 也 更加重视榜样的作用,同时 还 要求 企业 领导 要 有 “ 家长 ” 的感觉 。 领导要爱护大家 , 让大家 以厂为家,让大家在企业里有归属感。
就像 您 刚才讲的, 其实西方人有时候讲 的是 “ 冷效率 ”。 意思就是 人很 “冷漠”,但是很有效率。我们是讲温情 的 , 要 和谐 和 包容,主张 企业是 一个集体, 有 长远的效率,这确实 有所 不同。所以如果把 我们东方的 方式直接 拿到西方去,可能 有时 也 是 行不通 。 稻盛和夫回忆他当年在美国开工厂 的时候 , 就 遇到 了 很多文化的冲突 。 当然 , 如果把 西方 的 有些东西 直接 拿到中国来, 我们 有时候 也是 不接受 的 。
但是今天,东西方 的文化和管理 也 都 在融合 。 一方面, 我们 可以 学习西方 企业优秀 的理念, 把制度建立好,允许个性的发 扬 , 让大家充分竞争, 这是 提高效率的方法。 另一方面, 西方 企业 可能也要研究中国和谐 的 文化, 建设 团队文化 。 东西方企业应该相向而行,互相学习。
陈为: 互相借鉴,互相学习,互相吸收。
我们后来发现,不光有的国家之间存在“小院高墙”,在一家公司里,一些不同的部门、不同的业务之间,这个“墙”也比较多,您把它叫做“破除谷仓效应”。在这方面,您有哪些经验和心得?
宋志平: 英国有一本书 叫《谷仓效应》,有人 也 把它翻译成《边界》 。 企业是一个组织,随着这个组织越来越大,要想提高效率、 做得更好, 就得进行 专业化的 分工 ,这种细分就发生在部门 和 业务板块之间 。 但是作为一个集团,不光要 有 分工 ,还得 有 协作。
谷仓效应指的是这些部门 和 板块 之间 ,只有上级 从 最上端往下看 的时候 ,可以看到每个谷仓里面 的情况 ,但是谷仓和谷仓之间 互相是 看不 到的 ,所以 它 们之间就没有协同力,这也是现代企业里经常发生的问题, 被称作 “ 集而不团 ” 。整个集体比较涣散,每个部门都是各扫门前雪。当年索尼就发生过这 种 事情,几个部门 同时在研发 产品,同 类 的产品 有点 不同, 同时 推向市场,产生了很大的混乱 。 因为 他们彼此并不知道 对方 都在做什么,部门之间、板块之间没有交流,这就是问题。
解决这个问题, 首先 是文化上,要建立整体性的文化,多交流。第二个,在公司形式上,比如说 , 开放式办公,把很多部门放在一个大厅里面,大家彼此都能看见, 能交流 , 在这个 过程中,就都知道大家在做什么 了 。
还有一个我用过的办法, 比如 , 每年 我 会 让 来自四面八方的 集团干部们集中培训,培训 时 有意识地把各地的 、 各个部门的干部 放到一个班, 让他们一起学习两个礼拜。过去中国建材就是这样,每两年做一次大的集中培训,分成 10个班, 每个班 100 人, 一共 1000人,让大家反复地组合进行学习。在 这个 过程中,大家 不仅深入 交流, 还 交了朋友。这有什么好处呢 ? 其实就是让不同的企业之间能够互相沟通。 否则 ,虽然在一个集团,可能 10年、20年互相都不认识,这就形成谷仓了。
还有一个办法,现在大家 常 讲 的 换岗、轮岗 , 今天在这个部门里,明天到那个部门,这样也便于大家能够互相了解,慢慢地部门之间也就融合了。
方法 有很多 , 但是作为 领导 要明白 ,部门 之间是要做 分工 的 , 但也 必须 要 合作。 只要这个 你意识到了, 就 可以采用很多 方法 来 破除 谷仓效应, 拆除部门 之间的 “ 墙 ” 。
陈为: 我发现您的管理思想其实也属于人文管理学,您有一个观点我印象挺深的,“企业不光是员工谋生的场所,而且应该是员工乐生的平台”。您一直倡导企业要建立一个共享机制,这个应该也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您最早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思想呢?
宋志平: 我们原来 说的 机制, 更多是在说 激励 机制 。 我后来 反复思考 ,觉得激励机制还 只 是把员工当成了雇员 , 还是把他们当成了人力成本, 其实 应该 把员工当成人力资本,这是 一个 本质区别。 我大学刚毕业 开始工作 的时候, 有个场景印象特别深刻, 车间主任和厂长发生了冲突,为什么冲突呢?
因为厂长说,我扔一个豆,大家一个人给我翻一个跟头,我刚才扔了三个豆,你们 怎么 一个跟头不给我翻 。 他的意思是我给了大家不少的奖励,你们也不好好干活。我们的主任就顶了他,说翻跟头,你把我们当猴耍 吗? 这个事情已经过去 40多年了, 但 一直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到底这些员工他们是猴还是人 ? 到底 应该 怎么看待他们呢?
后来,这 个困扰 就 被我 破解掉了,怎么破解掉的?员工的 知识、 技术 、 经验、能力 , 实际上构成了一种资本 。 我们在 企业里进行 分配的时候 , 不光要让金融资本 参与 分配, 也 应该让人力资本 参与 分配,这就是共享机制。
共享机制和激励机制 有什么 区别 ? 激励还是把 员工 当做雇员,共享 是把员工 当成了主人翁,当成了资本的所有者,和金融资本是一样的。 举个例子,华为就是全员持股,财散人聚。这种做法更接近企业本源的,企业应该是一个共享平台,不光是所有的股东、金融投资人要分享财富,也应该让利益相关者,特别是我们的员工,都共享企业的财富。这样企业就会越做越大。西方人称这个叫觉醒企业、觉醒企业家。现在我们总提到共享理念,也是可以把它深化到企业里来的。
四、何享健为公司治理做了表率
陈为: 我们观察到中国企业中的一种现象,中国企业家的冲劲非常强,企业家精神是很充沛的,但是在企业治理上,的确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我看您在书里也提到这个观点,包括民营企业普遍面临传承方面的考验,其实也跟企业一开始的治理设计是有关系的。在企业治理这一块,您有什么样的观察和见解?
宋志平: 公司 里 不光有管理和经营,治理也是公司的核心。 因为公司其实是舶来品, 我们 的 治理文化 还有需进一步提升的地方 , 比如,有的 国有企业 存在 政企不分, 有的 民营企业 又常常 是老板文化,甚至老板娘文化。
管理是上级管下级,我们的管理文化是很浓厚的,因为我们有几千年的历史, 这其中有很多 管理 经验可以借鉴 。 但是 不少人 对于治理 却并 不是特别熟悉, 为什么要 治理 ? 中央 提出 的世界一流 企业标准包含四个 维度 , 即 “产品卓越、品牌卓著、创新领先、治理现代” 。 这里面 讲到了 “治理 现代 ”。我们有时候把经营和管理分开,经营是做正确的事,目的是提高效益 ; 管理是正确地做事,目的是提高效率, 治理是什么呢?治理 指的是 企业的所有权和经营权分离之后,所有者和经营者之间 、 决策者和执行者之间的行权规则,目的是降低风险。
记得我去美的跟方洪波交流的时候,我问他,美的现在有380亿的利润,市值有5500亿,一个做家电的企业能做到这个份上,不容易的。您觉得最重要的是什么?他回答的是现代治理。
我 问其中原因, 了解到 其实何享健 先生 是 接受现代治理 的。 2013年,他就做了一个家庭宪章,把 董事局职位 交给了职业经理人。这么做 当时被很多人认为 是有风险的,那就是选职业经理人一定要选好,选坏了 就是很大的风险 。
事实证明,何享健是选好了,选对了方洪波。在这个案例里,治理就非常成功 , 其中 最重要的是制衡。 哪怕是董事长,哪怕是总经理,通过制衡,使 得 很难犯 错误 , 这样就达到防范风险的目的了 。
现在 有 一些企业 出了点问题就 轰然倒下, 这其中 原因有很多,但 它们 几乎都有一个共性 ——治理缺失 。 公司 可能也有董事会,可能也有独立董事、外部董事,但这些都 是 失效 的 ,还是 只有 一个人说了算,还是用简单的管理 方 式,只相信管理,不相信治理。
公司 如何规范治理?首先, 我们要认真地学习和研究治理文化,树立起 治理 文化。 其次, 《公司法》就是 建立 现代企业制度的 遵循 , 而且 是 公司 治理 参照的基本法 , 企业要真正正正地按照《公司法》去落实。 当然 , 上市公司 还 要参照 《 上市 公司治理准则》。
有时候,我到一些公司 与董事长们聊天, 有的人 竟然没有看过《公司法》《证券法》和《 上市 公司治理准则》, 有些 董事长认为这是董秘的事情。当然不是,这些是 高管层都 要遵从的准则。 我们 现在 做公司 、 做上市公司,这些是最基本 要懂的, 不懂的话会出问题,甚至会出大问题。
五、经营和管理有何差别?
陈为: 刚才提到管理和经营的区分,有的管理学家觉得经营属于大管理的范畴,这个问题您是怎么看的?
宋志平: 西方人的管理是 大管理范畴,经营是管理中的一部分,这是 以美国为代表的 西方人的看法 。 哈佛 大学 的《管理学》 分为 四部分,组织管理、过程管理、战略管理和领导力,经营就属于战略管理里面的 内容 。
中国人理解 的 经营 是什么?说你 会经营就 是 很会过日子,很会赚钱 ; 说你管理很好, 那是你 做 得 井井有条 、 一丝不苟。 所以, 经营和管理这两个词,在中国是有不同含义的, 在中国的企业管理中也是这样, 这是 东方人 的智慧。
企业无非就是这两点,经营和管理。经营是做正确的事,目的是提高效益。经营是开源,是眼睛向外,多赚钱,是从市场上赚三桶水。管理是正确地做事,目的是提高效率,管理是节流,是眼睛向内,少花钱,是干毛巾也要拧出三滴水。所以,做企业经营和管理都应该做好,三桶水要挣,三滴水也要拧。
但是 , 坦率来讲, 今天 很多企业问题并不是出在管理上 。 30年前,我们很多企业 出 问题是因为管理不善,甚至不会管理。但是 我 们 今天 面临的 主要问题, 是在不确定性下如何做出正确的选择 。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管理问题 了 ,而是个经营问题。
上个世纪兴起管理热潮,有一本书叫《管理百年》,这 100年 里 ,从泰勒的科学管理到福特的流水线,再到丰田的精益生产,实际上 都是 紧紧围绕效率的 。 因为 那时候 是短缺经济, 所谓 管理出效益,是指把东西做出来,质量做好,自然就有效益 。 德鲁克 也有本书叫 《 卓有成效 的管理者》。但到了这个世纪,这 25年 以来 , 高科技、互联网、新经济这些快速发展, 效率 大大 提高, 这使得 今天做任何一 种 产品 都会 很快过剩。 所以 , 现在 我们 要解决的是 在这种不确定性下,如何做出正确的选择,这是经营范畴 的问题 。
当然,这不是说管理不重要,而是经营更重要。如果今天企业出了问题,还是像30年以前那样,认为自己管理有差距,眼睛向内,苦练内功,又去裁员、管打卡,其实往往无法解决根本问题。你的内功是不差的,可能是经营上有所失误,要调整的是战略决策,我们不能用过度的管理来解决经营的缺失。
我给大家写了一本 书 《有效的经营者》,讲有效的经营者 的 五 项 任务,主要是围绕如何提高效益的。
如今, 环境发生了变化,企业的主要矛盾也发生了变化 。 这 不是说管理不重要,而是 说有的可以 把管理下移给部下, 企业 领导要为企业 看前方、 把关定向,要 为企业获取资源、做出 战略决策 。 企业一把手 是抬头看路 的 , 让 部下埋头拉车,这样方向也对,车也拉 得 快。
六、不少行业深受“内卷”之苦,如何破解?
陈为: 您刚刚提到产品过剩的问题。前一段时间,汽车圈争吵乱斗很严重,而且不光汽车圈,很多行业都感觉内卷很严重。关于内卷,您有没有什么破解的思路和方法?
宋志平: 2007年 , 中国建材 切入整合水泥行业,那时候因为刚打完价格战,资产比较低,价值也低。我 带领中国建材推动行业的 整合, 提高 集中度, 再和其他 企业协同,错峰生产,解决过量 问题 。后来,水泥 行业 也赚了不少年的钱。
现在,不仅 传统行业,像 水泥 、 钢铁卷 得厉害 , “新三样” 里的 光伏组件 等 也 卷 得 厉害, 今年,汽车行业又开始卷。从根源上来讲,内卷的产生有认识的问题,也有体制上的问题,还有定价等方面的问题。市场经济是过剩经济,竞争是市场经济的灵魂。但是竞争有好竞争,也有坏竞争,好竞争是比质量、比技术、比品牌、比服务,包括合理的价格,是良性、有序的竞争,良性竞争创造价值;而坏竞争只比价格,进行同质化的杀价竞争,是恶性、无序的竞争,恶性竞争毁灭价值。
现在有不少人把内卷和竞争混淆了,觉得内卷就是竞争。其实内卷是竞争里的恶性竞争。所以内卷本身就是消极的,它不会促进行业进步,而是牺牲了整个行业的利益。如果企业没有利润了,哪来的钱去搞研发呢?哪来的钱去提高质量呢?
其实 , 不光我们过剩内卷,早年西方也一样,也是这样经历过来的。 从全世界来讲,解决这个问题 有 三个办法: 第一个,并购重组, 提高 集中度。 这是全世界 常用 的办法。 企业大了,企业家 数 少了,就 容易 有序化。 如果 企业 规模 小 、 数量 多,那 就容易 散乱无序 。
第二个,行业自律。 西方的行业 协会 通常 有 两大职能,在国内 , 反不正当竞争,维护秩序, 这 就是自律的 功能 ; 国际上 反倾销 , 反对国外产品到国内进行倾销 。 我们国家的协会 发展, 下一步 也更好地发挥自律作用。
第三个, 加大 创新, 从红海到蓝海 。 从 根本 上 摆脱 内卷 还 是要 靠创新。 对普通 企业来讲, 既不能发挥大企业的 引领 作用,有时候也 左右不了价格, 能采取的 主动方法就是 通过创新,从红海 走向蓝海 。 怎么走向蓝海呢 ? 做差异化 、 细分化 、 高端化和品牌化 。
这 “四化”核心目的是为了有定价权,能够 争取 一些溢价,不然都做大 路 货,比如说钢,都做螺纹钢 就 提高不了价 格 。像湘钢、 南 钢做特种钢就赚钱, 这就是 细分化。海天味业最近在香港上市,融资 额超百 亿港币 。 这个企业我去过,做 的 酱油居然 有 100种 左右 ,老人、小孩吃的不一样,炒菜的和 蘸 海鲜 的也 不一样 。 这样 细分之后, 就 可以增加 产品 附加值。
再 说说 高端化,最近我到卡塔尔,我 观察 到满大街 都是 奇瑞的捷途,这个车 在 当地 能 和英国的路虎价钱 相当 , 这就是产品 做好了。今天,我们正在由中高端向高端化迈进,产品 高端化 也可以 有很高的溢价 。 您 刚才讲的汽车也好, 其它 产品 也好,我觉得应该分出层次来,大众化的就卖大众化的价钱, 当然 质量 要 好,大众化不要把质量降低了,但是 要定一个能 让大众接受的价格。也要推出高端化的产品来,高端化的就卖高端的价钱 。 适 应 这种多元化的市场需求,让企业能有钱赚 。
陈为: 定价策略也很关键。
宋志平: 对,还有 一个核心问题 就是定价 , 有一个公式:利润 =销量×价格-成本。 经营的 核心内涵 都在里面 了 ,读懂 、 理解 这个公式了,就会经营,读不懂就不会经营。
中国的企业家往往 只 重视两点, 第 一销量,第二成本。比如光伏行业, 我 曾 问 过一些 头部企业 的 主要任务是什么,他们 都 说出货量第一。汽车现在争的也是出货量, 而 没有把效益 、 成本 、质量、价格统一起来看待,所以我们中国人往往忽视了价格,认为价格是随行就市的,而且把价格 都 交给销售员定。
稻盛和夫有一句话叫 “定价定生死 , 定价即经营 。 定价应该由经营领导定,不要让销售员定 。 ” 我做过销售员,销售员定价很简单,第一是降价,第二是赊帐,但是降完价 可能 就没有利润了,赊完 账 现金流 可能 就断了。
当年, 稻盛和夫去松下推销他的产品的时候,他 亲自去 和销售员去的价格 会 差 20%,销售员去了 往往是 低价卖了,他去 了 则 跟 对方 讲技术 , 讲 产品价值 , 价格可以谈上去。别人曾 问他 , 什么价格最好 。 稻盛说 , 客户能接受的最高价格就是好价格。
因为我们对价格理念的认识不深,所以我们 往往忽视 定价, 而 过分地主张多销。 还有 ,我们 总是认为 成本可以无限制地降下去, 降本增效, 所以极度地降成本 。 可降本是边界递减的,降到一定程度就降不下去了,再降就要以牺牲质量为代价了,这个教训我们以前都有过的,所以我不大主张。
赫尔曼 ·西蒙 的 书 《定价制胜》专门讲了这个逻辑, 推荐大家 可以好好读一读。 他去年又出了一本书,叫《真正的利润》, 也值得一读 。 我去年跟他做了一个对话,专门 讨论 定价 问题 。 在西方大企业,管理层职务 里往往有一个 定价总监,专门 研究定价、 管价格的 。 我们企业有几个有定价总监的呢 ? 基本 都是 交给销售员定的 , 这也是造成我们今天内卷和恶性竞争的原因,其实价格战 常常 是销售员在打,董事长们 、 经理们 都在看着,这就是对价格不敏感,忽视了定价。
所以我说 不会定价就不会经营,也是想提醒中国的企业家们,好好地研究价格 、 研究定价 。 你的产品到底卖 什么 价钱 ? 你生产的是不是值钱的东西,值多少钱,不能盲目地去降价竞争。
七、别再只是追求“物美价廉”了
陈为: 对,这是一个根本性的问题。我们不少行业还是比较分散的,集中度比较低。但是很多人往往有一种认知误区,觉得提高了集中度,就必然导致垄断,其实未必如此。
宋志平: 美国反托拉斯法是 19世纪9 0年代出台的。从美国来看,在 19 世纪末 都 是 恶性竞争,也很 分 散 。 当时 美国的钢铁 企业 有两千多家 , 老摩根在 1900年前后大规模重组,他重组了65%的钢铁 企业 。 后来美国铁路 、 石油 行业也 都进行了重组。
回到 您 刚才的问题, 如果 太过剩了 、 太分散了,就应该并购重组 。 但是如果集中度太高了,就得反垄断,这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 比如 日本, 在泡沫经济的时候 水泥有 1.2亿吨, 而 泡沫经济衰退 之后只有 4000万吨,一直到现在还是4000万吨 左右 。日本当时把 2 3 个 水泥企业 合并成了 3个公司,这3个公司等比例拆 窑 ,拆到 4000万吨,产销 就 平衡了。日本的水泥 价格 一直到现在都维持在 100美金一吨, 利润比较好、 行业 比较稳定,而 我们现在 水泥价格 只有 50美金 左右 一吨。当时日本政府出台了《重构法》支持 并购重组 。
对我们来讲也是这样,如果过剩是主要矛盾,那就要推动兼并重组 ; 垄断成了主要矛盾,那就要反垄断, 这两 样 应该很好地来 协调 掌握,不能因噎废食,不 是 一提到反垄断,就不合并了。 我们 会看到 不少 大的合并最后都通过 了 。
今天, 我们企业面临 的主要矛盾是过剩, 通过 推进兼并重组 解决问题 , 这 很重要 。 我们 有时候过度地理解了 市场 竞争,认为所有的竞争都是好的。刚才 提到 反垄断, 有些人 认为所有有垄断嫌疑的好像都不能做,其实这种合并是可以的。合并 是 为了更加集中, 有 一定 价格 的话语权,让这个行业不至于 乱 打价格战。
价格也是,原来我们对价格的理解是越便宜越好,现在事实证明过分的便宜就不好,企业没利润,职工没收入还可能会失业。所以,各个国家一般把通货膨胀率定在3%左右,日本当年希望这样,我们国家现在也希望是这样。CPI太低,价格太低导致企业没有利润,没有利润就不投资了,不投资也就不发展了。
我们研究市场经济、研究企业经营的时候,得学会“两分法”,学会把握“度”。以前我们讲“速度”,我们会“速”,冲劲很大。但是我们不会把握“度”,这个“度”很重要。比如,过度节俭就会抑制消费,过去生活条件有限时,我们讲“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现在如果这样做,就没人买衣服了,服装厂的经营会受影响。
过度勤奋就会产能过剩,“5+2”“白+黑”的结果可能就是产品堆在库里卖不出去。还有过度竞争,商场如战场,你死我活,最后就出现了内卷。掌握不好度,就会走到问题的反面,本来节俭、勤奋、竞争都是好的,但是如果过度,就变成坏事了。
我常讲企业家要有“五商”,胆商、情商、智商、逆商和哲商。现在来看,我感觉最重要的是哲商,不要片面地去理解事情,而是要全面地去理解,把握好“度”。
陈为: 是的,物美价廉这些观念都应该适时更新,如果大家只是一味地想要低价,那企业就没有办法盈利,没办法做研发投入,就很难保证做出有品质的东西。
八、企业家都要“自相矛盾”
陈为: 刚才说到哲商,这本书中您对企业家的建议也很有哲学意味,说企业家既要造矛,又要造盾,“自相矛盾”。怎么理解?
宋志平: 我们企业 里 日常的创新叫持续性创新,但是有的时候就会有颠覆性创新。在有些行业、企业里面,往往是持续性创新 和 颠覆性创新 同时存在 ,因为颠覆性创新 是 有 个 过程 的 ,不是 一下子 就 全部 颠覆了。比如说现在的汽车厂, 新卖的车里 燃油车和 新能源 车差不多是一半一半, 处在 相持阶段。像一汽、二汽、广汽、上汽等等,他们 都是 既有燃油车,也有 新能源 车。在这种汽车厂里, 既 得 提高技术、创新款式 , 做好燃油车 , 同时,又要 在新能源车上 投入研发 。
比亚迪不做燃油车, 只 做新能源车, 因为 它 没有包袱,一下子就可以转型到新能源车。 但很多老汽车厂往往都 要 做, 很难快速转型, 而且可能燃油车还能赚点钱,新能源车 还 都 在 赔钱。
这就是要既造 矛, 又造 盾 。 如果不做 持续性创新,今天 是 活不 下去的; 如果 不做 颠覆性创新,明天 就 被颠覆了 。 所以做企业创新,往往是两难的选择 。 当然,如果彻底颠覆了,你不转也得转。 但是, 在这个颠覆的过程中,比如现在 一 些汽车厂就要既 做燃油车,又做新能源车,这就是 既造 矛 、 又 造 盾。
陈为: 就是主动去布局一些有可能颠覆现有业务的业务,既有攻的思维,又有守的思维,既有近期的打算,又有远期的计划。
宋志平: 但这 是个 两难的选择 。 颠覆性创新 最早 是克里斯坦森先生 在 《创新者的窘境》 一书 中提出来的 。 他当时研究了 既造 矛又 造 盾这个事情, 造 矛的人,你别让他去 造 盾,想法不一样。做燃油车的人,别让他去做新能源车,还是 要 专心致志地做燃油车, 可以 另起炉灶,再找一帮人专门去做新能源车。 因为这两种车的技术逻辑是不一样的。所以,我们在造矛和盾的时候,把矛和盾的团队分开,做矛的就专门做矛,做盾的就专门做盾。这也是现在 我们处理持续性创新和颠覆性创新的时候,企业要 注意 把握的, 要配备不同的团队, 这就是创新者的两难。
九、不要为了结果,错失过程的美好
陈为: 您的人生格言是“忙碌的蜜蜂没有悲哀的时间”。我估计很多人印象都很深,但同时也会有点意外。您是从积极的角度来理解这句话的,但可能也有人从里面解读出一点宿命论的感觉,请谈谈您的理解。
宋志平: 小时候,我家有一个小笔筒,上面画了一帮蜜蜂在采蜜 。 我父亲说这指的 是 劳动人民辛辛苦苦酿蜜,然后剥削者把蜜全 都 拿走了,那时候是 这样的 思维方式。后来,我大学毕业以后,读 到 《人民日报》里 的 一篇文章 , 提到 笛卡尔的一句名言, “忙 碌 的蜜蜂没有悲哀的时间 ” 。
我觉得这个挺好的,因为我之前的理解是我父亲当年跟我讲的话。后来就又上了一个层次,不是计较蜜给谁,蜜蜂也不可能停下来想一想我采的蜜是给了谁。如果我们都按照目的性去想,那可能蜜蜂都休息了,不工作了。而采蜜本身是一种快乐,是天性。我觉得这是更有意义、更进取的人生。
企业家也好 , 企业的干部也好,我希望大家能够把奋斗看作是第一位 的 ,在奋斗里面得到快乐。
至于我们奋斗的结果怎么样,可能很好,也可能不好,但那也没有必要去悲哀。这句名言不是消极的人生,而是积极的人生。人生是过程,就是要做事,要奋斗,人都有生老病死,也没有必要去悲哀。人这一生,有的人可能获得多,有的人可能获得少,其实这也没什么,最重要的是人生奋斗了没有,做了贡献了没有,酿了蜜没有。
我是觉得奋斗 了 就不用悲哀了 。 这几年,我 去了 600家企业调研,讲讲课,写写书等等 。 虽然 我现在不做企业了,我 还是 想 能为社会 更 多 地 做点事。 我以前看过一个科教片,蜉蝣只有一天的生命,它只要睁开眼睛,就拼命地飞,一直飞过它的整个生命过程。有一句台词让我很感动,“它不停地振翅飞翔,向着光明飞呀飞呀”,我觉得人生也应该是这样,不停地振翅飞翔,向着光明去飞。
陈为: 对,这是一种境界,很多人整天计较结果的得失,反而错失了过程的乐趣,其实享受这个过程是最重要的。所以,唐诗里虽然也说蜜蜂“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蜂蜜被人拿走了,但我们的古人曾国藩就倡导“莫问收获,但问耕耘”。
宋志平: 是的, 这个 “莫问收获,但问耕耘”其实就比较像“忙碌的蜜蜂没有悲哀的时间”,这是一个道理。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正和岛 ,对话嘉宾:宋志平、陈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