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发的“战争”:当中学校规遇上青春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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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前夜,一句“能多留一天是一天”的央求,让母亲林静措手不及;深夜里,初二女生栀栀在手机上敲下不解:“为什么长头发就代表学习不好?”;高三生李力则因“两掌厚度”还是“3毫米”的标准之争,被责令回家反省……


三个看似无关的年轻人——初三学生、初二女孩、高三少年,都在开学不到一周的时间里,被同一件东西推入了相似的困境:头发。


一根发丝,轻若无物,却足以在新学期的开端,撬动家庭、学校与一个正在苏醒的“自我”之间那根紧绷的弦。


摄影师任曙林的镜头曾记录下八十年代中学生发型的多样面貌,但随着上世纪90年代《中学生日常行为规范》的颁布和标准化管理的推进,头发成了规训最先抵达的边疆。


近一个世纪前,鲁迅便叹道头发是“宝贝和冤家”。如今,头发的“中国式境遇”依然在大多数中学校园里年复一年地上演。


这场关于长度的度量,早已演变为一场关于自由、尊严与成长空间的隐秘谈判——当教育者相信剪去头发能剪出专注,而少年们则在寸发之间丈量着自我认同的边界,头发便成为一面棱镜,折射出教育标准化与个体意识之间最为紧张的关系。


一场关于身体自主权、审美教育乃至创新种子如何孕育的深层辩论,也悄然附着在每一根落地的发丝之上。


一、我的儿子不愿意剪发


开学才一周,林静的生活节奏就被“头发”彻底打乱了。


这并非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却像一根细韧的线,缠住了母亲的理智、少年的尊严,和一所中学不容置疑的校规——它越收越紧,几乎令人窒息。


事情始于开学前的剪发提醒。面对即将升入初三的儿子,林静照例嘱咐他按学校要求理发。起初,儿子含糊地答应了。没想到临到开学前一天,他却突然反悔:“能多留一天是一天!好多同学都没剪呢!”此时两人之间的气氛已有些紧张,为避免争吵,林静选择了妥协,决定“试试看”。


开学当天,儿子顶着一头并未剪短的头发踏进校门,林静一整天心神不宁。晚上,她预料之中的结果就来了——老师发来短信:“务必把头发剪短。”儿子还算平静,当晚就去剪了头发。从理发店回来,他也只是嘟囔了几句:“有点短了。”林静松了口气。


但让人想不到的是,第二天早晨儿子去学校后,老师的电话又来了:“头发剪了,但看着还是长,中午让孩子回家再剪剪。”


她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我非常清楚他剪过的头发已经觉得短了,一定不会再剪第二次。”果不其然,儿子坚决不肯再踏进理发店,中午的沟通变成了一场激烈的冲突。


冷静下来后,林静只好放下身段,几乎是恳求地提议:“要不咱们去理发店意思下,哪里长修一点,能在老师那边过关就行。”儿子的态度似乎缓和了些,沉默着,像是默许。


可到了该出门的时候,他依然一动不动。林静只能不停地告诉自己,要冷静。最终,在林静苦口婆心地劝说和学校教导主任的直接介入下,少年又一次妥协了。


而事情并没有真正结束。开学第二周的星期一,指令第三次传来——头发还是不过关,需要再剪。这一回,少年积压的不解和愤怒彻底爆发了。他用最直接的方式表达了抗议——拒绝上学。


林静被卷在风暴中央,一边是坚持规则不可逾越的学校,一边是情绪决堤的孩子。


她不断地打电话、沟通、解释、周旋。最终,校方同意宽限一周。那天傍晚,儿子回学校上了晚自习。但让她意外的是,晚上回到家,儿子主动提出要去剪头发。“他说‘早晚也得剪’, 再一个他爸给了压力,让他遵守学校规则,他心里也怕他爸说。”


一场风波看似平息了,但林静心里却涌起一种难以名状的憋屈。


她发现自己被悬在了半空中:一边是学校强硬的规定,另一边是孩子正在生长的自我意识。作为母亲,她两头受挤,左右为难。


无奈之下,她将这段经历写成文字,发在了社交媒体上。出乎意料地,它引发了广泛共鸣。许多家长在评论区留言诉说相似的遭遇。


也有人替孩子鸣不平:“一个孩子,自己的头发,家长可以做主,老师可以做主,唯独他自己做不了主”。


回望儿子这几年的变化,林静意识到,这种对头发的执着并非突然出现。初一的时候,儿子还是个对校规无条件服从的少年,让剪就剪。转变发生在初二,“他开始有明显抵触的情绪”。有好几次,林静叮嘱理发师“剪短点”,儿子当场就黑了脸。自那以后,她决定不再强硬干预,“只要能应付学校即可”。


她尝试理解儿子:“他正处于身体和心理都在成长的阶段,可能开始在乎异性对自己的看法,也可能同学之间会拿发型互相评判聊天,又或是有别的同学留长、发型好看,他们开始不愿剪太短。”


头发,这个再平常不过的身体部分,就这样成了一面棱镜,折射出孩子成长过程中最微妙的心理波动、家庭沟通的困境与弹性,以及标准化教育与个体意识之间日益紧张的关系。


“教师对学生发型的审美解释权的垄断,显然忽略了不同管理主体的审美立场背后的复杂机制,简单地把发型标准化视为身体标准化方案的一部分。”


教育专家熊和平、王睿在《身体标准化缘何从“头”开始——中小学生的发型管理研究在学校场域中》中认为,学校在身体与心灵的关系问题上做二元化的简化处理,这是由发型管理问题引发师生冲突、家校冲突甚至上升为社会矛盾的根源所在。


然而,并非所有家庭都会在这场“头发战争”中陷入拉锯,也有孩子选择了顺从。高宏的儿子今年高二,开学时同样经历了头发“剪了3次才最终符合规定”的过程。但整个过程中,儿子没有表达任何不情愿。


作为家长,高宏对此表示充分理解:“一切为了孩子,毕竟是住校,8个人一个寝室,每天洗漱时间根本不够,男孩子头发短点好打理。”


在他看来,这些规定的最终目标清晰且务实——“最终目标是为了上大学。”这种观点,也代表了许多家长在面对校规时的另一种现实考量与价值选择。


二、规训的“身体史”


当林静和儿子为了头发反复拉锯时,她或许并不知道,这场发生在无数家庭中的“头发战争”,在中国教育场景中已悄然持续了数十年。


头发的意蕴,也从伦理、时代的符号,逐渐演变为审美、个性与规训的角力场。


中学生的头发,并非从来都是被严格束缚的。摄影师任曙林的镜头,为我们定格了一段具有不同风貌的历史图景。从他的照片中可以看到:女生们梳着马尾或麻花辫,髮梢随风轻扬;她们穿着收腰的裙子,洋溢着蓬勃的朝气。那是一个还能见到发型各异、衣着多样的中学校园时代。


然而,即便在相对开放的80年代,“奇装异服、怪发型”仍被主流话语视为需要纠正的“坏习气”。


1979年,《中学生守则(试行)》中就已提出“生活简朴,讲究卫生”;“五讲五美”中的“仪表美”也因担心助长风气而被悄然取消。


更为严格的转折发生在九十年代。


1994年,国家教委正式颁布《中学生日常行为规范》,对发型做出清晰限定:“头发干净整齐,不烫发、化妆、佩戴首饰。男生不留长发,女生不穿高跟鞋”。与此同时,校服制度也开始全面推开,无疑为标准化管理铺平了道路。


从那时至今,中学生发型的变化,清晰地勾勒出校园管理逻辑与审美取向的演变轨迹——头发不再个人化,它成了纪律整肃的对象。


一位初中老师指出,统一发型的学校,初衷就是为了方便管理,不想让学生标新立异。他们不愿意培养有个性、有自己思想的学生,希望学生像机器人一样,只需要执行指令,不需要独立思考。


“在这种理念下,学生的头脑被要求只装与学习相关的内容,其他的爱好与关心都被视为分心的源泉。”


跨入新世纪之后,在高校扩招、重点高中扩建的背景下,“高考效率”成为许多学校管理的最高逻辑。与之相伴的是日益严苛的行为管控。


比如在2004年出版的郑州第五十二中校志上,不仅有不烫发染发的规定,还有更为细节的“不穿水筒裤,不穿发糕鞋”。2005年,海口、北京、郑州多地中学出现“女生禁止留长发”的规定,理由高度一致——“长发影响学习”。


“放眼看去,所有的学生都一个样子。我们的教育只是在教孩子做一个和其他人一样的人,不需要有独立的思想、爱好和审美。”上述初中老师继续反思道。


福柯曾在考察学生的姿态时提出“肉体与姿态的关联”的观点:“规训控制不仅仅在于教授或强加一系列的特殊姿势。它还造成了一种姿势与全身位置之间的最佳联系,而这正是效率和速度的条件⋯⋯一个被规训的肉体是一种有效率的姿势的前提条件”。


这套逻辑在中学校园里体现得淋漓尽致:统一的发型被视为专注学习的必要前提,个性的痕迹被逐一抹去。


而规训的代价,有时沉重得超乎想象。中国新闻网援引天津日报报道,2012年,山东省东营市初二女生李欣玥从自家五楼跳下,经抢救无效后身亡。据孩子的母亲说,是因为学校连续向家长发短信,要求孩子必须按校规剪短发,但孩子坚决不从,悲剧便由此而生。


熊和平、王睿在《身体标准化缘何从“头”开始——中小学生的发型管理研究在学校场域中》中提到过,求知是学生的日常事务,比如上课听讲、举手发言、探讨问题、做作业等。


除此之外,学生的生活还有丰富多彩的内容,未必都是围绕知识展开的,比如学生的文体活动、人际交往、着装搭配、发型选择等等,都构成了其日常生活的基本内容。


他们认为,这些非知识层面的生活内容,看似与求知活动及其效益的关系甚微,但这两方面的关系若处理不当,可能会造成这样那样的冲突事件,甚至上升为社会矛盾。


这起悲剧以极端的方式将发型统一之争推入公共视野,却未能真正扭转现实的走向。直至今日,发型管束在全国多地中学仍是常态。


橡树实验室注意到,河北、福建等多地仍将“前不遮眉、侧不掩耳、后不触领”的“发型令” 视为开学标配。


中学统一发行的规定依然如一根紧绷的弦,悬于无数青春的心头。


三、尊严与自我的边界


一个周五的下午,住校的栀栀终于拿到手机,回复了我的消息。


这个刚上初二的女孩,因为学校从本学期起,允许新生女孩扎马尾,而像她这样的“老生”却仍被要求留短发。她在社交媒体上发泄着自己的愤怒:“为什么长头发就代表学习不好呢……学校这届初一又让留了,这对初二学生多不公平……”


回忆起初一入学前,栀栀剪去留了三四年、已长及腰际的长发。根据当时的入学通知,女生发型必须“前不过眉、侧不遮耳、后不及领”。


她提供的示意图里,女生的标准发型几乎与男生发型无异。她拖到开学前一周才哭着走进理发店,“我当时都不想活了,接受不了短发。但我们学校管得很严,不剪就不让上学。”


入学第一天,极度自卑的她整天戴着口罩,“幸好没遇到小学同学,不然我太尴尬了。”


这个暑假,看到新规的她萌生侥幸,没按旧规剪发。可刚一返校,她就被老师提醒,最终只能妥协。她问老师为什么初一新生可以扎马尾,自己却不行,得到的回答是:“怕影响学习。”


这不是她第一次试探边界。因为班主任管得稍松,她曾几次偷偷把头发留到齐颈,但只要超过脖子,就会被催着剪头发。


“说我爱美,我承认,但这很正常,谁也不想剪那么短,特别丑。”但对栀栀而言,头发远不止于美丑,更关乎尊严与自信。剪短头发后,她常常不敢抬头与人对视,怕被笑话;因为发质原因,每次在学校洗完头,哪怕干了也不敢直接睡,“要不然 (睡) 一宿我头发就炸了”。 聊天时,她时不时给我发来哭泣的表情包。


而长发时的她是另一个女孩:自信、开朗,敢于直视别人的眼睛,不惧社交,仿佛有一种“向上的生命力”。


“青少年需要正常的审美自由,这直接关系到他们的自信建立。”教育博主、《艺术的觉醒》作者李晶指出,“有的孩子可能适合统一发型,但有的孩子完全不适合,甚至非常抵触自己的形象,这样的孩子如何建立自信?”


她进一步分析,审美问题既关乎家庭环境,也牵涉个人心理层面。“如果在最需要表达自我的年龄压抑他们的主张,必然会导致不自信。很多中学生的抑郁情绪并非源于学业压力,而是社交困境,而外在形象,正是青少年社交认同的重要一环。”


与栀栀不同,高三学生李力是今年才突然遭遇学校的“发型令”。


开学第一周的周六,班主任叫了班上六七个男生陆续出去谈话,李力是其中之一。他们都被告知发型不合格,并被要求按标准修剪,否则下周不许进校。


由于高一、高二从未有过类似规定,性格独立的李力当场质疑:“学校这样做的合理性在哪里?”班主任从学校管理、班风建设等角度解释后,他虽不认同,但也不想为难老师,同意剪发。


事情却并未结束。第二周周一早晨校门口例行检查时,德育处老师一把将手掌压在他头上,宣布:“不合格。”这与班主任之前说的“两掌叠放厚度”标准完全不同——班主任说的是3厘米,德育处却要求3毫米。李力顿时火了,“这不是我的问题,是学校标准不统一。”


班主任下来之后说:“你们直接回家。”离校返家的李力向母亲说明事情原委,明确表示不愿直接与校方沟通。母亲表示理解,代为转达了意见。考虑到高三课业紧张,当天下午他就在母亲陪同下返校与德育处沟通,随后回班上课。“高三这个阶段,每节课都挺重要的。”


李力并非不能接受剪发,初中三年他都遵守着严格的发型规定。真正令他难以接受的,是学校标准模糊、执行粗暴,甚至因此将他“遣返回家”,打乱学习节奏。而如今的剪发心情也和之前不一样了,他已步入注重形象的青春期,他说:“刚剪完头发那会儿心情特别差,但我告诉自己:再忍一年,考上大学就好了。”


他之前的发型再普通不过——额前刘海稍遮部分眉毛。而新剪的发型接近板寸,“前面基本没了”。很多人说社会自有规则,但他认为校规也应有度:“不烫不染、不留奇发、不影响他人,这就可以了。学生应当有选择发型的自由。”


他说自己留刘海其实也关乎自信:“正常人发际线高度约3-4指,而我的是5指。”用刘海稍作遮掩,能让他更安心、更自信。他还记得,剪发后回校的那个周日晚自习,班上一个男生一直用手捂住自己的头,“不想让别人看见。”另一个男生则一直躲在教室,不愿出门和朋友玩。


“头发是身体的一部分,关乎身体自主权。除了父母和自己,任何第三方强制你剪发,实际上都是对这种权利的侵犯——如果校规本身缺乏合理性,我们为什么要遵守?”李力的语气中带着一种坚定。


栀栀与李力——这些正在经历“头发战争”的年轻人,并非抗拒一切规则,他们抗拒的,或许是在标准化过程中被轻易忽略的自我边界,以及那被一刀切断的、被看见与被尊重的渴望。


美国亚利桑那州立大学女性与性别研究教授罗斯·韦茨(Rose Weitz)在谈到头发与感知之间的关系时曾表示:“头发是可塑的,我们可以很容易地改变它,但我们不能改变自己身体的任何其他部分。所以头发反映了这个人是谁,是我们身份的标志。”


头发,从来不只是头发。它可以是自信的来源,也可能是一种焦虑的起点。


四、美育的缺失与心灵的代价


在一刀切的发型管理背后,不仅关乎头发长短,更牵涉一代人审美能力与心灵空间的塑造。


教育博主、《艺术的觉醒》作者李晶首先从个体发展的角度表达了担忧。“这种‘一刀切’的管理形式,不太适合当下的教育氛围。”


她指出,当今青少年处在信息发达的时代,对世界有着更敏锐的感知。“如果仅仅在行为上进行束缚,反而会激发更强烈的逆反心理。”


李晶特别关注到青春期这一特殊阶段的情感需求。“孩子们需要情绪表达和个性张扬,这是非常正常的发展需求。若在此期间一味压制,必然会导致问题。”但她同时强调,这种表达应当在合理范围内进行。“规则的制定应当以促进孩子健康成长为目的,而非简单地将他们框定在格子里。”


“爱美是人的基本素质,是成为完整的人的必经之路。”李晶以女生的发型选择为例,“在遵守不染发、不烫发的基本前提下,为什么不能允许她们编麻花辫或梳马尾辫?这些看似微小的选择,实则是孩子自我认知的重要过程。”


她认为,适当的审美表达甚至能起到情绪调节的作用:“对美的向往能够平复青少年的激动情绪,在繁重的学业压力下,这些小小的自我选择空间显得尤为珍贵。”


然而,现实恰恰相反。“当孩子们每天面对单一、统一的形象,他们的个性喜好会逐渐被抹杀。”李晶认为,这种机械化的管理和驯服,最终可能导致他们失去对美好事物的感知能力和真正独立的能力。


她以一部分成年人的现状为例:“我们这一代人,很多人生活中只剩下工作,闲暇时除了刷手机、打游戏、泡酒吧,不知如何独处,没有自己的爱好和特长,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的人生意义。”


她认为,这也是审美缺失的后果——在形成自我认知的关键时刻被干预、被绊倒,“审美是一个人生命的底色,它能让我们的内心更充盈,长大后才懂得欣赏美,热爱生活,实现真正的独立。”


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毕业的王昱珩也曾指出,美育的缺失不是“短板”,而是“洼地”——“当我们把所有副科时间让给主科,当你没有审美 (培养) 的时候,其实它已经造成了你的底线洼地。对任何事情你都没有美的要求,这会拖所有东西的后腿。”


心理咨询师韩美龄则更为直接犀利:“强制统一发型,彰显的不是教育者身份,而是管理者的威严!”她指出,“好管理”三个字,暴露了教育者的浅薄与粗暴。“他们修剪的不是头发,而是孩子爱美的天性、独立思考的能力与个性成长的勇气。”


在韩美龄看来,当前中学教育在“德智体美劳”中,德育与美育近乎悬空,而这本应是引导学生建立健康价值观与审美观的正途。


“如果担心学生过度在意外形,完全可以通过不染发、不烫发等基本规范与正向引导来实现,而非一味压制。”她强调,强制统一实为下下策,“除了加重心理压抑、催生厌学情绪,我实在看不到这一措施的好处。”


在她接触的案例中,不少青少年的焦虑情绪、家庭关系紧张都与类似的强制性规定有关。


在头发这个微小的切口背后,折射的是中国教育在人才培养理念上的深层困境。当教育过分强调统一和服从,而忽视了个体的审美需求与心理发展,我们培养的将是缺乏创造力和内心活力的下一代。


五、从整齐划一到百花齐放


纪录片导演周轶君在观察巴黎街头的人们穿着特别好看、却不显刻意时,曾感慨:“美其实是每个人找到你自己喜欢的那个东西,它不是一个标准化的美。”


这句话点破了教育的真谛——它不是灌输单一标准,而是帮助每个人发现属于自己的独特美感。


一位中学校长的实践为我们揭示了另一种可能。“我们学校没有所谓的发型管理和校服管理,”她平静地陈述着一个在许多同行看来不可思议的事实。这所学校选择了一条与众不同的道路:开设“个人形象管理”课程,引导学生理解“在什么场合、什么年龄该如何展现自己”。


“通过课程学习,学生自然懂得运动时要扎起头发,正式场合要穿着得体。”校长强调,学校并非没有底线,“如果染了绿色、红色的头发引起他人侧目,那是不被允许的。但底线之上,应该给学生充分的自主空间。”


她直指问题的核心:“学校是育人的地方,要激发学生潜力,教会他们学习、生活、面对社会的能力,而不是用头发长短来判断一个人的人品或学习能力,这两者之间根本没有逻辑关联。”


在她的校园里,晚上九点半后,完成学习任务的学生可以自由安排时间——这样的安排反而催生了慢跑等健康活动。“当学生不需要把精力用来对抗校规时,他们的学习状态反而更好。”


校长认为,松弛的、有自主空间的、被尊重和悦纳的学习氛围才有利于孩子成长,强制统一的管理方式已经与时代脱节。“现在社会越来越多元化,技术的更新迭代越来越快,学生获得的资讯越来越多,他们自然会追求更开放、多元、个性的表达。”


她还将话题提升至国家未来需要的创新人才培育:“如果培养的都是标准件、螺丝钉,还怎么指望他们去发明创造?当思维和外形都被标准化,创新从何而来?”


李晶对此深表认同。她主张,教育应该在健康、积极的底线之上,给予孩子充分的自主空间。“关键不是强迫学生接受某种发型,而是帮助他们理解什么是得体的美。”


“为什么要规范学生的发型?是因为它比学生自己选的更好看吗?”她警示道,一味压制可能导致反弹,就像当年的杀马特发型,孩子们不是为了美,而是为了表达反抗。


李晶强调,审美是非常个人化的,“你觉得美,他觉得不美,这是正常的现象。如果所有人都认为同一件事物美,那才值得警惕。”她认为,审美是构建完整人格的基础元素,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教育方针正是基于这样的认知。


“审美教育需要全社会共同努力,”李晶提到,特别是学校,作为学生度过大部分时光的地方,必须真正落实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而非只关注成绩。“只有成绩好的孩子,他没办法笑到最后。”


随着教育改革的深入,开放型试题越来越多地出现在考试中,这些题目考查的是学生的生活经验、动手能力和思辨能力。“具有思辨能力的学生,自然会对不合理的校规提出质疑。”李晶指出,“作为育人场所,学校本身也需要具备思辨精神,不断反思自身的规章制度。”


当一所学校能够放弃简单粗暴的管控,转而在底线之上给予学生探索美的自由空间时,它实际上是在完成从“工厂”到“花园”的本质转变——不再生产整齐划一的产品,而是培育各具特色的花朵。


(林静、高宏、栀栀、李力均为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橡树实验室 ,作者:徐美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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