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高考季。
我们编辑部人数不多,但来自高考大省“山河四省”的占了一大半。这么多年过去,我们还是会梦到数学考试卡在倒数第二道大题,或是在某些瞬间猛地意识到自己又因为陷入“好学生思维”而焦虑紧张。
“小镇做题家”的概念早就被说烂了,我却不能不承认:“小镇”和“做题”在我身上打下的烙印,始终没有消失。
今天推荐的这本书,作者是一个出身河南的小镇女孩,后来在北京时尚前沿工作。她进入了体面的“名利场”,又好像始终不入流。她把自己的经历和感受坦诚地说了出来,讲自己和“规矩”的“搏斗”,讲自己在方格纸上的叛逆,讲自己有限的想象力和习惯性的紧张严肃……
在本文摘选章节的首页,作者引用了一句《华氏451》中的话: “如果他们给你画好格线的纸,不要按着线写。”
书上的宋体字是神圣的,而我的答案无足轻重
· 按时到校,上课前准备好学习用品。
· 上课专心听讲,勇于提出问题,敢 于发表自己的见解,积极回答老师的提问。
· 认真预习、复习,按时独立完成作业。 合理安排课余生活。
——节选自校规校纪
在成年后的很多时刻,我总是想起一件无 关紧要的小事。
上初中的某一天,学校发了一本新的练习 册,这本练习册留给我们写题的空间很窄。于 是我换上了更细的笔芯,这样就可以把字写得 更小,然后努力把答案塞进中间的格子里,这 让我写得很累。
课间,我和前座女生闲聊说起这件事,她露出十分不解的神情。我看了她的 作业本,发现她用比印刷体粗黑很多的水笔, 直直地往后写,写不下就直接盖在后面的题 干上。
我时常在想,在这件事情上抒发太多的情 感是不是显得小题大做。但当时,我确实感受 到头脑中的什么东西被敲碎了一个角,就好像在童年的某天发现乳牙开始摇动时的兴奋和恐 慌。
在我看来,书上印刷出来的宋体字是神圣 的,而我写的答案无足轻重,不应该轻易越过雷池,因为我的卷面必须工整。但那个女生显 然不这样认为。她用 0.5mm 的流畅黑水笔写 字,在她的笔迹旁边,那些宋体字显得苍白又 瘦弱。
这个解法显得如此简单,甚至不值一提,但此前我真的从未想到可以这样做。
我是 一个很擅长遵守规矩的人。
在这一点 上,我的记忆与事实产生了重大偏差。我从小就想 做一个很酷的小孩。对上小学的我来说,这不仅是一种审美要求,而且是一种人生态度:我不听话,并以此为傲,我要当一个蔑视纪律的 危险刺头。
我很想在同学之间成为一个叛逆的 弄潮儿,并且差点就成功了。
我在上小学时, 曾经把珍藏的《仙剑奇侠传》安装碟借给同学, 但还回来的时候发现每张光盘上都布满了严重 的划痕,光盘报废了。我因此记恨了那名男同学很多年,但他坚称自己对此一无所知。
后来 我的小学班主任跟我说,我玩游戏这件事给她 惹过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很多家庭因为我借出去的游戏光碟而吵得鸡飞狗跳,而他们的孩 子说辞十分一致 : “班上的好学生都可以玩,为 什么我不可以? ”我才后知后觉,那名男同学可能真的是无辜的,而那些划痕应该是出自他 爸妈之手。
除了喜欢玩电脑游戏,我伪造家长签字, 疯狂地追 S.H.E. ,十分喜欢上课说话,并且成 绩好—— 这是我想象中的很酷的自己。
但当我跟我妈求证这段经历的时候,我妈觉得非常可 笑,她对此的评价是 : “你从小就非常听话 (大拇指表情) ,自律 (大拇指表情) 。 ”
她给了我 这 个故事的另一半拼图:我替她签字,是因为在这之前我已经背完了课文;我把追星和玩电脑游戏的时间严格限制在周末,并且是在做完 作业之后,所以她很放心。在所有我自以为很 酷的事情里,只有上课说话这件事可以被称为 一个无关痛痒的恶习,但总体我已经让他们十 分省心。
我写下这些并不是因为想在这里自夸, 而是为当年的那个小孩感到略带一丝幽默的难 过:她自以为在学校纪律的红线上反复横跳,搅动风云,其实她一直规规矩矩地待在线内, 堪称楷模。
成年人的期待像一条轨道,我们被放入铁 轨时,会发出乐高拼合时那样严丝合缝的 “咔 嗒 ”一声。而有意思的是,如果你仔细回想,这个过程并不充满被强迫的痛苦。甚至大多数 时候,可以说是我在主动迎合规矩。
人生中前十八年,我一直在揣摩出题人的意图
对每个做题家来说,我们人生的前十八年 有一个很重要的议题—— 揣摩出题人的意图。
一个幽灵,一个名叫出题人的幽灵在纸面上游 走,而题目就是他写下的谜语。他握着一个答案,再为了这个答案设计出题目。题目只不过 是盛放答案的一种容器,其形状和解题思路都有迹可循,就仿佛你总能在英语阅读的每一个 “ However, …”附近找到答案。
从这一点来说, 与其说我学会的是能够解题的知识,不如说我 学会的是一种察言观色的技巧。
在学生时代,出题人的幽灵如影随形。
上 课时老师的每个语调上扬的问句,都不是一个 真正的开放式问题。老师并不想听到我的想法, 而是等待我回答出他心中的答案。如果话说一 半,而他的眉毛微微扬起,我就知道我说错了。
我很快发现如何讨老师喜欢,这不是因为我有 讨好型人格,而是因为老师们的行为模式简直 太好预测了—— 小孩在 “讨人喜欢”方面有着成年人难以想象的机敏。
在小学的一堂公开课上 ,老师把我们班分成了四个大组,根据组员的 上课表现来计分评比。我很快意识到,评比的 关键不光是回答正确问题的数量,还有这位老 师最看重的课堂纪律。
于是那节课,我刻意地 坐得笔直,把手臂叠在胸前,神情肃穆,目光 炯炯。在课堂的尾声,老师点了我的名字, 并 欣慰地向全班说 : “大家应该向她学习,她 坐 得很端正,听得很认真。 ”
然后她用粉笔在我们组的后面加了 100 分,于是我们组反超为第一。
每次我想起这件事都很想笑,因为它太 像《哈利 · 波特与魔法石》第一学期结束时的 学院杯加分环节了 (纳威·隆巴顿被加上那10分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
和小说辉煌的结尾 不同,这个写在黑板上的分数没有任何意义, 下课铃一响就被值日生擦掉了。
我很快发现,我并不是唯一的聪明小 孩。
上课时老师和好学生之间的提问环节总 是带有一种表演性。当这堂课旁边有别的老 师旁听时,这种表演气息就会越发浓烈。作 为一个小孩,我几乎天生知道什么问题是一 个 “真问题”,比如“我觉得这种作文的套话 很愚蠢,我们一定得这样写才能得高分吗? ” 这个问题显然真诚且充满勇气,不难想象问 出这句话的学生 (如果有的话) 经历过多久 的犹豫才敢举起手,但同样不难想象这个问题会得到老师怎样的回应。
而了解规则的小 孩从不问真问题。提问只是一种用来体现自 己认真思考的表演,一种对老师的捧哏和谄 媚。我们只需要在公开课上当一个合格的助演。
大人们总是很喜欢我的这种提问。只有一 个例外,那就是我妈。
在和我妈一起洗袜子 的时候,我曾故作天真地问她 : “为什么你说 洗袜子要使劲搓脚底呢? ”显然,即使作为小 学生,我当然也知道袜子总是脚底最脏。我 善意地捧出了这个问题,希望能够来一场母 慈子孝的对话。
但我妈立刻放下了肥皂。她 说,她们班 上曾经有一个讨厌的语文课代表, 最喜欢拍老师马屁。
这位课代表曾经在课上 举手,用同样故作天真的语气问 : “老师,为 什么课文里要说 ‘敌人把他们围得像铁桶一 样 ’呀?”老师听闻大喜,开始滔滔不绝地讲 述这个比喻有多么精妙,我妈在底下翻了一 节课的白眼。
而此刻,她在我身上看到了那 位课代表的影子。对于我妈来说,她宁可我 是一个真诚的笨蛋,也不要做一个故意装蠢 的聪明小孩,她严禁我再问这种明知故问的 傻问题。
我总觉得这次洗袜子事件微妙地拯救了 我,像轻轻碰开一颗径直冲向底袋的台球,才让我不至于在 “表演守规矩”这件事上走 得太远。
老师总是提醒我,不要“为自己感到骄傲”
· 谦恭礼让,敬老爱幼,尊重妇女, 帮助残疾人。遇见外宾,以礼相待,不卑 不亢。
· 尊重教职工,见面行礼或主动问候。
· 回答师长问话要起立,接受递送物 品时要起立并用双手。给老师提意见要态 度诚恳。
——节选自校规校纪
我不知道怎么解释这种微妙的矛盾感:我 很擅长遵守规矩,但我同时有一种近乎本能的 感觉 , “我不能太听话”。我与规矩总是在搏斗。
你有看过那种微生物的科普纪录片吗?
当 一个细胞死亡的时候,它不会像人类一样缓缓 倒地,然后安详闭眼,而是在水中漂浮,漂浮, 一如往常,然后某个瞬间,细胞膜破裂,包裹 着的内容物瞬间泄到水中,堪称决绝。
这总让 我想起《那不勒斯四部曲》里,主人公莉拉反复提到的 “界限消失”。我总觉得我需要一层 坚韧的细胞膜,保护我怀里仅有的一切,让自我的界限不至于消失。
后来,我也无师自通了 与规矩和平相处的规则:让大人认为我很听话,才能保护自己免于真正的顺从。
在我很小的时候, “骄傲”这个词曾经长 久地让我困惑。小学的每一个学期结束,老师 都会给我们写《评价手册》,一般来说上面都 是一些 “你性格活泼开朗、兴趣爱好广泛”之 类的客套话。
但那一年我的评价栏里只有班主 任善意的提醒 : “你是一匹骄傲的小马驹,需要 紧一紧缰绳才能跑得更远。 ”她当然没有任何恶意,也不是唯一这样认为的老师。
“你太骄 傲了 ”,对我说过这句话的人有小学老师、初 中老师、高中老师、舞蹈老师、电子琴老师和素描老师。是的,经常被批评的朋友应该已经 发现了,这基本上就是我有过的所有老师。
而 正是这件事让我感到疑惑:我从未觉得我曾经 为自己感到骄傲,也不知道是自己身上的什么 特质让他们如此众口一词。
作为一个需要被老 师认可的小孩,我只能想到一个解决方案:我不应该为自己感到高兴。
我确实为自己套上了缰绳,因为我直到高考前都会时常在日记里警告自己:别以为这次 考好就能放松,永远不要得意。我不应该庆祝自己的任何成功,更不应该喜形于色,因为得 意就会忘形,就会骄傲,而 “为自己骄傲”一 旦被戳穿,就会让我难堪。
但 “为自己感到骄傲”又是我人格中十分 难以被磨平的一角。这导致我从懵懂时就一直 别别扭扭,至今也没能成为一个谦逊的女人 (幸好!) 。
但成年后,我确实在很多人身上看到 被打磨过的痕迹,他们的性格已经被塑造成了 可怜的形状:有时他们实在是对自己十分满意, 但又不能宣之于口,因为多年的自我教育告诉 他们:自夸是不体面的。
于是他们带着一点哀 怨、一点叹息,假装不经意地提起他们为之骄 傲的事情,通常还带着一点刻意的自我贬损。 而这自贬的虚假呼之欲出,只是为了对方把话 茬接过去,替他们完成 “夸赞自己”这个动作。
同时,当他们见到另一个骄傲的人,他们的第 一反应是愤怒乃至厌恶:我这么优秀都没资格自夸,凭什么你可以对自己感到满意?
当然,当《小学生评价手册》写完了最后 一学期的最后一页,它就不再是你人生的金科 玉律。
你来到了膨胀的青春期,并发现这样的 事情反复上演:老师照着一个答案讲了半天, 头头是道,但后来发现答案错了,全班一阵哄笑。
作为一个聪明的好学生,你开始蔑视一些 规矩—— 万一,它们像书后面的答案一样也是 错的呢?总之你坚信你是对的。
你发现自己拥 有一些不守规矩的自由—— 比如,当初中的美 术老师像往常一样要求我报名参加市里的绘画 大赛时,我竟然可以拒绝,因而不用在宝贵的 周末赶出一张 4 开纸的水粉画—— 你会惊讶于 自己竟然从没想过这个选项。
于是,我和规矩像太极推手一样,互相试 探着彼此的底线。我伸脚尖向外探索,每当碰 到安全的地面就稳稳踩实。而规矩也把它的锉 刀伸向我,如果碰到了错误的地方,我就会大 叫出声。
一个很明显的例子是考试作文。高中的第 一节作文课后,我立刻感受到了评分标准的改变,就像洗澡时水温猛然变热那样明显。
阅卷 老师其实并不在乎你的想法,甚至作文题目也并不是一个真正需要思考的问题。它只是给你 一个机会,展现一种合乎规范的表达模式。在 这个前提下,老师最头痛的就是自以为有思想 的小孩,因为他们往往写不出真正的思想,同 时也写不好作文—— 在我的作文被这么批评过 两次之后,我也很快地理解了这一点,也几 乎是立刻学会了高考作文的套路。
于是再写作 文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是一个无情的流水线女 工,把名人逸事拼插组合,把文学作品按进模 具压成一组骈文,然后把素材有条理地排布在 作文格中,就像孔乙己排出四枚大钱。这很有 用,此后我的作文就总是范文。
诚实地说,当 我的作文被印在纸上发到全年级的时候,我审 视着这规矩的成果,既感到满足,同时也感到 轻蔑—— 这太容易了,我根本不必献出最诚实 的想法即可过关,而我真正想写的东西就可以 幸免于难。
但我唯一感到愤怒的一次也是因为作文。 新来的语文老师要看我们的周记 (这通常是可以不按格式写的、较为自由的习作,写在自己最精美珍视的笔记本上,朋友之间甚至很喜欢交换周记阅读) ,于是我写了一篇真诚的随笔。
当周记本被发下来的时候,那上面没有我期待 的评语。那位新老师按照高考的计分规则,给 我的随笔打了一个分数。规矩在这里越界了。 它不仅给我袒露的腹部来了一拳,而且竟然试 图框住另一部分的我。我再也没有交过那个周 记本。
我一直没有忘记过这件事。工作之后,每 一次被迫改稿的时候,我总是想起那篇周记。
在我工作的第五年,公司想要尝试直播带货业 务,让我们几个编辑作为主播。直播行业有一 套自己的话术,比如要热情洋溢地对着镜头招 呼 “直播间的宝宝们”,比如不能直接使用医 学术语,过敏要说 “敏敏肌”,长痘要说成“长 包包 ”,怀孕要说成“大肚子妈妈”,否则就会 面临审核风险。
作为文字编辑,这样的词语显 然在我们所有人的审美范畴之外。这些词像在我的舌头上放了一片砂纸,让我的声音变得呕 哑嘲哳,难以吞吐。令我惊讶的是,一部分同事在经历最初的磨合之后,就很顺畅地接受了 它们。他们很快变得和真正的主播一样专业, 把直播间的气氛搞得热烈又融洽。
显然在这件 事上,我变成了一个无法遵守出题人意图的差 生。我在台下看着监视器,对自己有些懊恼: 为什么别人都可以,而我不行呢 ?—— 这几乎是 我第一次因为自己无法顺利遵守规矩而难过 。
但就像从前无数次那样,我也找到了自己和 这套规矩的相处模式。当我想说 “脸部过敏”的 时候,我费心从我的语料库中挑选符合规定 的词语去形容 : “当你的脸部发热泛红,有时甚 至 有点痒 ……”
显然,这套说辞并没有文采飞扬 ,而且相比之下 “敏敏肌”三个字要简洁得多 ,但它可以给我自己一个交代。
对于我来说,语言习惯是人格的一个小角落,面朝外部放置。我 不捍卫它,它就会被别人改变。捍卫它的过程 不仅会给我带来无穷麻烦,而且对别人没有 任 何好处 (为了工作说句话有什么难的呢?) , 它 只对我自己有意义。但正因它只对我自己有意 义,我需要无比郑重。
我能想到最狂野的事,居然只是“辞职”
· 学会料理个人生活,自己的衣物用 品收放整齐。
· 生活节俭,不摆阔气,不乱花钱。
· 尊重父母意见和教导,经常把生活、学习、思想情况告诉父母。
——节选自校规校纪
纪录片《中式学校》里有个情节:中国老 师交换去英国的学校教书,发现当地的学生在 自习时说话,于是走到他们旁边沉默地用警告的眼神看着他们。英国学生停下了聊天,双双 迷惑地看回去,他们不知道老师为什么盯着自 己看 — 他们从没体会过这样的 “规矩 ”。
但 屏幕之外的我当然知道这个眼神的含义。即使 我从未见过这位老师,即使我已经毕业多年, 我竟然也有一种立刻闭嘴的冲动。
我自以为和规矩打得有来有回,但回过神 来,规矩早已长成了我的一部分。它像一个烘 焙模具,我虽然没能整个人团进去被印成一枚 乖巧的小熊饼干,却时常在我身上发现它的印 纹。
有一次我和同事在商量方案,余光瞟见老板恰巧路过。我立刻提高了交谈的音量,话也 变得密集,并刻意假装聊得太过投入没看见老 板。老板就好像突然出现在教室后门的班主任, 而我想在老板路过的那两秒钟内让他明白:我 们并不是在闲聊,我们只是在探讨工作。
老板走了许久之后我才反应过来:天哪, 我在干什么?我至少应该跟他打个招呼啊。
更多的时候,只要是在一些有规矩存在的 场合,我就会像靠近一块磁铁一样被吸附过去。
如果有人组织玩破冰小游戏,只要开始讲解规 则,我就会仔细聆听。在一个陶艺活动上,主 办方请来老师,教我们捏一个简单的盘子。我 全神贯注,记下所有操作要点,认认真真比着 老师的样子捏了一个朴素的圆盘。
再抬头的时 候,我发现周围的朋友已经开始艺术创想:他 们把泥团捏成杯子、首饰收纳盒,甚至是一个 不规则的片状物,烧制后贴上磁铁就会是一个 冰箱贴。更重要的是,他们完全没有我那种生 怕行差踏错的紧张感,他们和这团黏土玩得很 开心。他们无视规矩,毫不在意犯错。
我突然 为自己感到难过 : “做点比盘子更有意思的东西 ”这个想法确实有从我脑海中闪过,但仅仅 想了几秒钟我便放弃了。
我的主意没有让自己 足够满意,不值得拿手中这仅有的一团黏土去 冒险,我最终只能按部就班,并拥有了一个无聊的盘子。正在我黯然神伤的时候,老师走过 来指着我的盘子说 : “你这个是今天最好的瓷 坯,是最有希望能烧出成品的。 ”而其他人的 设计虽然创新,但很有可能进窑之后就立刻烧 裂,变成无法使用的碎片。
这次,他的夸奖并没有让我感到开心。面 前的这团黏土就像是我人生的缩影: 一个易于 烧制的稳妥圆盘,由一双紧张的手所塑造。
在一股强大惯性的推动下,我仍然在揣摩 出题人的意图,以便更好地符合评分标准。
我的出题人是老板、甲方、社会时钟。我的考卷 是存款、车房、孩子、职位。我的试卷变成了 我的生活,而出题人的幽灵仍然在这试卷的纸 面上游走。我一直在做题。
试卷背后没有附标准答案,评卷人也迟迟不来,我只能参照其他人的人生,不断给自己估分。
我认识很多卓有 成就的朋友,加分;我有一份被羡慕的工作,加分;我没有一套 150 平方米的房子,扣分; 我没能去巴黎看奥运会,扣分;我有轻度脂肪 肝,扣分。
虽然这个时代流行的鸡汤是 “活出 属于你自己的精彩 ”,但这句话有一个苦涩的前 提:这个世界上确实有一种公认的 “精彩”。我 们甚至可以就此草拟一个《成年人生活守则》:
诚实守信,广泛交友,尤其注重向上社交;
努力工作,业余时间努力学习,充实
自我,少刷或不刷社交媒体;
兴趣广泛,爱好高雅,以网球、骑行、黑胶等中产爱好为主;
外形整洁,有一定的时尚品位,时刻 保证穿戴 1 ~ 2 个可辨识的 LOGO ;
热爱生命,坚持体育锻炼,将体脂率 控制在合理的范围内;
节俭生活,获得远超所在地中位数的 工资,同时拥有良好的储蓄习惯;
……
不论你对这套规训如何轻蔑,你一定对上 面这套生活守则很熟悉。成年生活里已经没有 站在教室后门怒目而视的班主任,但我仍然非常自觉地沿着这个轨道行走,每往前一点都会感受到虚空中出题人欣慰的眼神。
每个月五号 是我们发工资的日子,那笔进账会让我的银行 余额又增加一些。这个时候我总有种错觉,仿 佛我的人生是一局贪吃蛇,疯狂地积攒着沿途 的小球。
蛇越来越长,也变得越来越棘手,但 是没有人告诉你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向前, 向前,向前,如此生活八十年,大厦永不崩塌。 直到你实在觉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几乎是自 暴自弃地走神了一下,于是蛇咬到了自己的尾 巴,游戏结束。
这个贪吃蛇的游戏在这两年遭受着前所未 有的挑战, “旷野叙事”的流行就是一个例子: 一条长度尚可的贪吃蛇突然厌倦了这没有结局 的游戏,它把自己的身体原地解散,以一个小 圆点的形式在屏幕上漫无目的地游走,于是它 来到了旷野。
我有一个同龄的女性朋友,已经 很多年没上过班,跑到中亚、东南亚和欧洲玩了一大圈,住青旅,坐大巴,发微博的 IP 地 址三天一变,这两天变到了西班牙。她开始在 那里留学,潇洒极了。
每次看到她发的照片,我心中都会产生一些奇妙的恐惧,像是克尔凯郭尔站在悬崖边时产生的晕眩感。我确实很向 往远方,但我希望这一切在较为可控的前提下 发生,就像我热爱坐过山车,但并不想乘坐一 辆在高速逆行的出租车。
我和这样的生活之间, 仿佛隔着一堵空气墙—— 如果你玩过游戏,那么 你应该见过空气墙:整个游戏地图看上去很大 ,但你的游戏角色只能在其中指定的部分行进,比如只能沿着设计好的大路行走,当你靠近 路旁的悬崖时,一堵看不见的空气墙拦住了你,让你无法跳下去。
我不用担心我的人生毁掉 ,因为我早已失去了胡思乱想的能力。
我仍然想要符合一种最为主流的期待。
我 希望别人提起我时会说:她是一个不错的人, 过着有希望的生活。而即使是我偶尔为之的脱 轨,也完全符合这套逻辑。我对于叛逆的想象 力仍然和小时候一样有限,我能够想到最狂野 的事就是辞职。
我的确也辞职过,在第一份工作做到第三年并感到身心俱疲之后,我在家躺 了半年多,看起来生活中像是出现了一些拥抱旷野的苗头。但其实我离职当月就找到了一份 远程工作,社保甚至都没出现断档。
虽然不知 道出题人对于生活的标准答案是什么,但五险 一金看起来确实像一个诱人的正确选项。
当然,我后来又回去上班了,过上了每天 倒三趟地铁通勤的日子。有时候我会低头玩手 机,再抬头的时候猛然发觉我已经走过了换乘 通道,而我浑然不觉,肌肉记忆已经强大到可 以接管我的大脑。
只是有时候这种肌肉记忆会 失效,比如在东直门换乘的时候,我会忽然停 下,因为有风从机场快轨的甬道里面吹出来。 那个幽深的走廊口,是无限温柔的自毁欲在倚 闾招徕。
在这个瞬间你会不自觉地畅想:如果 我现在立刻跳上最近一班飞机逃到随便什么地 方呢?
于是那个甬道变得像一个黑洞,很危险, 看久了仿佛要坠进去。当你见过它之后,同样 的黑洞就会时常出现。那天我下楼去买气泡水, 结账之后本应该左转回家。但那天我忽然站定 在十字路口,甬道里的风又吹起来。我在便利店门口想:如果现在右转会怎样呢?
我当然知 道右转会经过两个小区,一家果蔬店和一家烧 烤店,但我的意思是,然后呢?如果我此刻向 右走,我可以拎着这瓶气泡水从此开始流浪, 路过两个小区,果蔬店,烧烤店,直到周围没 有一条我认识的路。
此后我的人生或许就会一 路狂奔,也许忘记我的伴侣,我的猫,我的五 险一金,忘记我曾经有过体面的生活,也许会 一路经过中亚、东南亚,然后到达西班牙,到 达一个被称为旷野的地方,从此成为屏幕上一 个漫游的圆点,在长蛇之间游走。
我原本为这一段后面写了一个铿锵的结 尾: “我会穿过空气墙。”
它不仅完成了一种情 感上的升华,而且让文字的节奏也恰到好处, 留有余韵。
但你知道吗,仅仅是写下这上面几 行字都让我感到晕眩。于是我把它删掉了。我 无法欺骗自己,就像我无法穿过空气墙。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凤凰网读书 ,作者:金子